雪映灯花 25

迷糊龚

1975年腊月的一天，红甸小学的煤油灯在教室窗台结出霜花。校长敲着搪瓷缸子，声波震得墙上的"教育要革命"标语簌簌发抖："毕业班家访要把教育革命落实到生产队，沈建军家离这两里地，现在出发。"

教导主任老李往玻璃杯里续着砖茶末子，搪瓷杯底的茶垢在晃动中裂成龟背纹。年轻的妍妍把毛线手套往帆布包里塞，指尖蓝墨水痕渗进手套的平针纹路里。她不知道，这场家访会让办公室的煤油灯芯在记忆里爆了二十年灯花。

沈家新砌的青砖墙上，"农业学大寨"的奖状边压着霜打枫叶。八仙桌中央的酱色肘子浮在油花里，青瓷盘盛着糖霜花生——那是沈父用粮票换的。"老师们辛苦。"这位退役炮兵搓着虎口的茧子，军用铝酒壶里的散装白酒在搪瓷杯里溅起涟漪。

妍妍望着对角的小强，他卷起的裤腿冻成硬壳，融雪正顺着胶鞋纹路往砖地上渗。这个总在办公室帮她刻蜡纸的小伙子，此刻耳尖红得像批改作业用的红墨水（其实小强闻见酒味脸都会红），粗瓷碗沿印着半枚模糊的指纹。

暮色吞没晒谷场时，家访队踩着冻土往学校挪。小强落在最后，胶鞋碾碎田埂的冰壳，碾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妍妍的三节电池手电筒忽然晃过来，光柱里飞舞的雪霰子硌在他睫毛上。

"当心摔了酒气。"妍妍的棉鞋踩碎路边的冰棱，藏蓝围巾裹住的下巴尖挂着霜。北风卷起晒谷场的麦秸，她摸到口袋里沈家给的炒花生，油纸包上印着"供销社"的蓝戳忽然发烫——去年带学生去县城竞赛，小强递准考证时，奖状边角的糨糊也是这样洇湿了她的掌心。

河面薄冰映出手电筒的晕轮，小强踉跄着扶住她肩膀。酒气混着蛤蜊油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混在冰层下的流水声里。"前面...该往东..."

"知青点有解酒茶。"妍妍转身时帆布包带子抽打在冰柱上，三间土坯房的煤油灯在雪幕里晕成毛月亮。她没说自己早换了咔叽布干部服，就像小强没提军挎包里那本《农村实用数学》。

木盆腾起的热气在窗玻璃上洇出圆斑，小强搓着冻紫的脚踝，竹椅吱呀声惊醒了五斗柜上的搪瓷猫。牛皮纸封面的留言册用红漆写着"革命友谊"，翻开却是去年的香樟树——树叶标本旁贴着张二分邮票大小的照片，穿劳动布工装的姑娘鬓角沾着碎叶。

"你说将来要回县城教书。"小强用毛巾边缘擦手指，老茧勾出棉线头。妍妍往茶缸里续水，看陈年茉莉在漩涡里舒展："红甸的孩子连乘法口诀都..."

煤油灯芯突然爆出灯花，墙上的县域地图簌簌作响。小强的手指悬在"红甸"两个字上方，袖口的肥皂味混着酒气："你看，从这儿到县城..."他的指甲缝还沾着改作业的红墨水，划过地图时在"龙河公社"位置留下淡红弧线。

梆子敲三更时，知青点的门轴尖叫着吞进风雪。小强围巾穗子扫过妍妍手背，值班室的灯光在他棉袄后襟晕出暖黄的光圈。她往回走时，雪粒子在围巾绒毛间化成水珠，心口像揣着煨在灶膛里的烘笼。

晒谷场草垛被北风吹散，麦秸雨里浮着句未说完的"其实..."。妍妍摸出留言册，小强补的那行字洇在"革命友谊"下方：“愿君如星我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最后一竖拖出毛边，像他裤脚上未化的冰碴。

知青点的煤油灯芯突然爆出双蕊，震得窗棂纸瑟瑟发抖。她把留言册塞进枕下的《语文备课笔记》里，远处小学的值班室明明灭灭，像颗坠在雪夜里的流星。晒谷场方向传来咳嗽声，与沈父斟酒时的闷咳重叠着，惊飞了瓦楞上打盹的麻雀。

这个冬夜终将被春汛冲进龙河，而那些没说破的、不敢破的、等着破的，都成了河床下的鹅卵石，在岁月里磨出温润的光。当二十年后妍妍站在县中学讲台，往黑板上写成语词解，粉笔灰落下的弧度，恰似当年小强手指划过地图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