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说古语的同州人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i>文/雷抒雁</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的个性常常体现在语言上。小时候,就听到一句俗话:“天不怕,地不怕,同州人就怕说普通话。”同州外出的人几十年乡音不改,一张口,就清清楚楚报了籍贯。许多当了京官、大官,甚至成了外交事务方面的要人,如著名的教育家、外交家张奚若先生,一生一口方言土腔,少有些微改动。同州人不只自己不说普通话,还常常嘲笑说普通话的人叫“醋溜普通话”。如果你常年在外工作,已改说了普通话,一旦回乡,就会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先得在村外调整一下舌头,否则,乡亲们会觉得你变了:当官了?发财了?怎么连舌头也变了?和你说起话来,就没有那么亲切了,目光里会时不时流露出对你的质疑和不屑。</p> <p class="ql-block"> 家乡早就流行着一句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俗话:“饿死不出门”。同州人的流徙性极差,不像河南、山东、安徽人动辄就来陕西。同州人的个性中透出些许保守,究其原因无非两条:一条是东府土地肥沃,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少有旱涝之灾,人们生活比较安逸稳定;二是早在春秋、两汉时期,同州就曾是国都所在地,文化发达,世事繁华,人们见多识广,一来二去,性格遗传里,就有了傲慢、优越的因子,轻易不会有那些常年处在战乱或灾难重压之下的迁徙人群所具有的谦卑和蛮野。一直以来,同州人的方言里保留着浓厚的古音古韵,口语和文字既统一,又不统一。人类社会的发展,口语肯定先于文字。文字训练的艰难,使许多艰涩、复杂的字不断被淘汰。口语学习的轻易,使许多古音得到了保留。这些古音成了我们探究、考证古人说话方式的“活化石”。他们把“虹”读“绛”。谚语说:“东绛日头西绛雨。”就是说东边的彩虹不会下雨是晴天,西边有彩虹则一定会下雨。我们小时候看到彩虹一定不敢用手去指,父母警告过,用手指“绛”,手指会生疮。这当然是迷信,猜想是对彩虹现象产生的一种热爱和敬畏。“绛”是红色,但为什么读“虹”为“绛”,不懂。专家考证,原来“虹”字古音本来就读“绛”。方言并没有错。“铸”字关中人发音为“到”。小时候,家乡县城工业薄弱,有一家翻砂铸锅的工厂,让我们很感兴趣,一放学,同伴就相约去看“到锅”。乡下人犁地,常常被砖块石块碰断铧尖,于是串乡的工匠,就挑着担子,到乡下来“到”铧尖。用一个小坩埚化了铁水,然后翻砂造型,使断了的铧尖重新修复。“铸”读“到”,并非家乡人读错了,原来古人本来就将“铸”字读“到”。专家考证,自汉以后,“铸”字才读“著”。《左传》有“铸鼎象物。”汉人注释为“象所图物,著之于鼎。”以后把“铸鼎”读为“著鼎”。后人沿袭,以为“铸”就读“著”。同州人坚持将“铸”读“到”,是“古音犹存于今语中”。台湾作家李敖先生自诩为天下最会读书的人,可以用一些书证另一些书。他说当年秦桧害岳飞,元帅韩世忠问:有什么罪名?秦桧说:“莫须有。”李敖说,后人证来证去,都解释这三个字是“没有,会有的”。他认为这不符合秦桧和韩世忠对话的情理,秦桧虽是宰相,却不能对一个元帅蛮横说话。他说“莫须有”可能是当时宋代流行的一句口语,就找各种宋本书去读,终于找到了,“莫须有”原意是:“难道没有吗?会有的。”这倒有意思,以口语证史,找到了依据。其实,许多依然活在当今同州方言中的入声字,可以验证古人发音。古诗曰:“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黄莺儿的“儿”,如按现代汉语发音,诗句读来就十分别扭。“儿”有一入声发音,现代汉语拼音没法拼,其发声为舌齿音。家乡人至今说话仍将“儿”字发入声。若以入声来读这首诗,就觉得音韵合辙顺畅。这种以今证古,和李敖先生以书证书,或有异曲同工之妙。农村把“妯娌”读“先后”。大约是以兄弟结婚有次序,媳妇入门有先后而来。关中乡俗,弟弟结婚不可在兄长之先。俗语说:“大麦没熟,怎么就想收小麦?”大麦先熟,小麦后熟;兄长先婚,弟弟后娶,“妯娌”由此就有了“先后”之称。据考《史记》里已有“先后”之词。司马迁是韩城人,自然会使用同州的一些方言称谓,也许有些道理。</p><p class="ql-block"> 同州许多乡妇村佬、引车卖浆者流的日常用语,都古雅有趣,出语有据,很像后人评杜甫的诗,无一字无出处。调教牲口,家乡人要牲口退后,喊:“扫!”先前以为这是随口喊出,追根溯源,一查却是语出有据。原来,“扫除”即是“后退”。《礼记》里记载有扫除之礼,“加帚于箕上,以袂抅而退。”你看,这调教牲口,用的都是上古的礼仪。几千年了,人们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牲口们也早听懂了这些口令。一喊“扫”,牲口便知退,似乎还在演绎古礼。解大便被认为是最不雅的事,却又是人人无法回避的事。文人用了许多讳语进行避掩。如以“解手”“出恭”“上后”等等代之。普通话里用“拉屎”,家乡人说“巴屎”。其实这“巴”字是一个替代字。《说文解字》里用的是“另卑”。“另卑,别也。读若罢。”是说排泄以与大便作别。同州人普遍说“巴”,却将古字早已遗忘。专家考证了这个字之后,大发感慨,说:“此古语流传至今,最可珍重者也。”类似的语音,在关中方言里保存甚多,人多不予珍重。现代的收藏家好藏古物,一枚古币,一尊古瓶,一幅古画,对这些有形之物,以为是古文化之珍宝,视方言中的古字古音却如敝履,轻易就以普通话代之。 </p> <p class="ql-block"> 所谓方言,总是一个地域,或一个群落,数千数百年以来,一代复一代人的创造,也应是非物质的最有文化含义的一种财富。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号令“书同文”,却并未“语同音”。猜想秦始皇说的应是关中话,关中话针对当时被灭了的六国,就是官话,是“京腔”。</p><p class="ql-block"> 同州方言里透出的个性,恰恰又是同州人执著、坚守品格的体现。许多在书写里遗失的音韵字词,到农村去求诸野老,或许可以找到。这并不妨碍人们在日常生活交流中,为了方便,使用普通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者简介:雷抒雁(1942年8月18日-2013年2月14日),陕西泾阳人,当代诗人、作家。1967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全委会委员,2012年5月任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并担任中国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曾任《诗刊》社副主编、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先后出版诗集《小草在歌唱》《父母之河》《踏尘而过》《激情编年》等,散文随笔集《悬肠草》《秋思》《分香散玉记》等。获得过各种文学创作奖,并有多种文字翻译诗作发表于国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