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黄土高原上的人,大抵是穴居者的后裔。他们掘土为室,依山而居,竟也繁衍了数千年。窑一排排嵌在黄土坡上,远望去,像是大地睁开的无数眼睛,漠然地注视着人世间的悲欢。</p><p class="ql-block">儿时的记忆模糊而又让人留恋,小时候,我在亲戚家住过窑,虽然那个时候家家不宽裕,我在新鲜之余还是对住窑表达出了厌烦,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住窑与那个时代被埋进历史,老家很少见到窑洞或有人住窑,甚至可能因为住窑的人影响官员的仕途用公款强人所难,而又结果美好的搬出了窑洞。</p> <p class="ql-block">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家乡的窑洞大多成了堆柴火的地方或圈着牲口。体验住窑成了一种时尚旅游项目。</p><p class="ql-block">然而,在甘陕交界的地方,到现在住窑洞仍然是非常体面的事。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应单位要求在山西出差。正值深秋,黄土被风刮得漫天飞舞,扑在脸上,竟有些刺痛,我专门去看了一下当地的窑洞,途中遇到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姓马,脸上皱纹纵横,与黄土高原的沟壑颇为相似。他引我走向山坡上的一排窑,说那是他祖上留下的产业,如今虽已不住人,却还时常打扫。</p><p class="ql-block">"城里人住楼房,我们住土房,横竖都是房,有什么高低?"老马说着,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p><p class="ql-block">窑的门低矮,需弯腰才能进入。里面却出乎意料的宽敞,约有二十平米,四壁和穹顶都是黄土,打磨得光滑平整。靠墙是一张土炕,占了小半间屋子。炕上铺着褪色的蓝布单子,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墙上贴着几张年画,颜色褪得几乎辨认不出内容,只余下些模糊的红绿影子。</p><p class="ql-block">"冬暖夏凉,比你们城里空调强。"老马拍了拍土墙,震落些许尘埃,"我爷那辈挖的这孔窑,住了三代人。后来娃们都进城了,就空下了。"</p> <p class="ql-block">我伸手触摸墙壁,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却又不是那种刺骨的冷,而是一种温吞的、带着地气的凉。想象寒冬腊月里,一家老少挤在热炕上,外面风雪呼啸,里面却暖意融融,确是一种朴素的幸福。</p><p class="ql-block">老马忽然蹲下身,在炕沿下方摸索片刻,竟掏出一个小木盒。盒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他吹了吹,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像显微镜下一群惊慌的细菌。</p><p class="ql-block">"我藏的。"他神秘地笑笑,打开盒子。里面是几个泥捏的小人儿,已经干裂变形,依稀能辨出人形。"小时候捏的,我娘不让玩,说糟蹋粮食,我就藏这儿了。"</p><p class="ql-block">我看着那些粗糙的泥人,忽然联想到住窑洞的原由。千万年来,人类对泥土的亲近似乎从未改变。我们来自尘土,终将归于尘土,而在这之间,我们仍忍不住要用泥土塑造些什么,仿佛这样就能对抗时间的侵蚀。</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随老马去了他现在的家——山坡下新建的砖房。房子宽敞明亮,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老马的妻子正在厨房忙活,见我们来了,忙招呼上炕坐。</p><p class="ql-block">"还是窑好,"老太太一边擀面一边说,"这砖房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又冷得像冰窖。要不是娃们嫌窑土气,谁愿意搬下来?"</p><p class="ql-block">老马的儿子小马从县城回来,开着一辆半旧的轿车。他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与这片黄土地显得格格不入。</p><p class="ql-block">"窑?那都是老古董了。"小马听说我想了解窑文化,不屑地摆摆手,"现在谁还住那玩意儿?又潮又暗,连手机信号都没有。"</p><p class="ql-block">老马蹲在门槛上抽烟,不说话,只是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p> <p class="ql-block">下午,我独自在村里转悠。许多窑已经废弃,洞口用土坯封住,只留下一个个黑洞洞的方形痕迹。偶有几孔还有人居住的,门前扫得干干净净,挂着红辣椒和玉米棒子。一位老太太坐在窑前晒太阳,脚边卧着一只花猫。我上前搭话,她耳背,我得大声重复几遍她才听清。</p><p class="ql-block">"住了一辈子窑,舒坦。"老太太眯着眼说,"我那几个娃在太原买了楼房,接我去住,我住不惯,又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她颤巍巍地起身,邀我进窑看看。里面的摆设极为简单:一张炕,一个柜子,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和全家福。角落里堆着几个陶罐,她说那是装粮食用的,"老鼠进不来"。</p><p class="ql-block">窑最里面还有个小门,通向另一间更小的窑,那是厨房。灶台连着炕,烧饭时热气通过炕道,冬天整个炕都是热的。"省柴火。"老太太得意地说。我的记忆也打开闸门,小时候不太清晰的窑洞印象不就是这样的陈设吗。</p> <p class="ql-block">黄昏时分,我回到老马家。晚饭后,村里突然停电了。砖房里一片漆黑,老马摸出蜡烛点上,火光摇曳,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p><p class="ql-block">"要是窑,这会儿该坐在炕上拉话呢。"老马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窑里黑是黑,但不觉得憋闷。这砖房一黑,就跟闷在棺材里似的。"</p><p class="ql-block">小马在手机上玩着游戏,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蓝幽幽的。"爸,你就是老思想。窑再好,能比得上楼房?有自来水吗?有抽水马桶吗?"</p><p class="ql-block">老马不答,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p><p class="ql-block">夜里我躺在客房的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黄土高原的呜咽声,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象着千百年来,无数人在这片土地上挖窑而居,生儿育女,然后归于黄土。窑是他们留给大地的印记,而大地终将把这些印记一一抚平。</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我告别老马一家,准备前往下一个村庄。临走时,老马塞给我一个小布包,说是他老伴连夜赶制的——一双布鞋,鞋底纳得厚厚的。</p><p class="ql-block">"黄土路磨脚,穿上这个舒服。"老马说, "你们城里人皮鞋好看不经穿。"</p><p class="ql-block">我道谢接过,忽然注意到老马家门口堆着些工具和木料。</p><p class="ql-block">"要修房子?"我问。</p><p class="ql-block">老马摇摇头,指了指山坡上那排旧窑:"修窑。我寻思着,等小马有了娃,带回来住几天,让他们知道根在哪儿。"</p><p class="ql-block">小马在一旁听了,撇撇嘴:"爸,别费那劲了。我娃将来肯定在大城市上学,谁还回来住窑?"</p><p class="ql-block">老马不理会儿子,只是固执地收拾着工具。阳光下,他的背影与黄土坡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一部分。</p> <p class="ql-block">我离开村庄时,回头望去,只见黄土高原在朝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那些窑依然嵌在山坡上,沉默地见证着时代的变迁。有人离开,有人归来;有人遗忘,有人铭记。而黄土无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所有穴居者的后代,在某个时刻重新触摸它的温度。</p><p class="ql-block">人类终究是穴居动物的后裔。我们建造高楼大厦,发明各种舒适设备,却总会在某个时刻,怀念那种被大地拥抱的感觉。窑的冬暖夏凉,不仅是一种物理特性,更是一种心理慰藉——提醒我们,无论走得多远,我们始终与土地血脉相连。</p> <p class="ql-block">也许有一天,当城市变得令人窒息时,人们会重新发现窑的价值。不是作为落后的象征,而是作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结晶。到那时,这些沉默的黄土洞穴,或许会再次迎来欢声笑语,而此刻,它们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如同大地等待春天。</p><p class="ql-block">而这种回归正在越来越近,这几年,新式窑洞是新农村的一抹靓丽风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