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茶记 . 解逅一盏茶汤] N0:736(自创)茶 的 记 忆

长青树

<p class="ql-block">  经久的积习,总喜欢临窗一杯,不单单是钟意那流香沁脾的甘甜,更多地是热衷于观赏那生命的演绎过程。看那一根根银毫墨芽随着冲波悠然翩翩,慢慢地舒展,还原那曾经的翠绿,慢慢地浸碧一杯清汤;看她丝丝缕缕,袅袅娜娜,抽出灵魂的玉烟,在斗室内慢慢弥散 ……</p><p class="ql-block"> 于是,故乡绵绵的山,幽幽的湖,泠泠的泉,典雅古朴的小城,寂静宁谧的村庄,便都在雾眼迷濛中灵动起来,于是,那积习一样的记忆便一片一片舒展开来。</p> <p class="ql-block">  茶的记忆是母亲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记忆像汤汤的溪流,清澈而悠长。</p><p class="ql-block"> 山是绿的,水是绿的,呼吸的空气都是绿的,生在茶乡的孩子,得天独厚,从呱呱坠地便浴在茶汤里。</p> <p class="ql-block">  母亲说,那年倒春寒,一时雪米,一时雪沫,一时雪花,一连几天没完没了地紧下,大风时吼,时号,使劲地刮,揭起牛栏猪棚上的茅草漫天乱撒,摇得屋前的柚子树咔咔直响,屋后的竹林不停地鸣鸣喧啸,门前的积雪愈积愈深,填满了阳沟,堆上了壁脚,掩及了门坎。</p> <p class="ql-block">  家家关门闭户,那是个赶狗都不出门的日子。可我,偏偏我在娘肚子里闹腾着要出来。母亲很紧张,因为那年她已四十八岁,父亲也很很紧张,因为那年他已五十五岁。</p><p class="ql-block"> 还好,父亲早早地劈了许多茶树蔸,母亲早早地准备了几斤茶叶和茶油。</p><p class="ql-block"> 火坑里大火正哔哔啵啵燃烧着,三脚青架上大铜壶里的茶叶水滚开,咕嘟咕嘟顶着盖,壶嘴正突突喷着雾烟,茶叶的馨香湿润润地充满了整个屋子。茶桌上,早已凉好了一盆温热待用的茶叶水。</p><p class="ql-block"> 接生娘幺姐裹着雪花跨进门来,她一边急急地放下物什,一边分咐,“快,快把剪刀捞出来”。于是,父亲熟练地从铜壶里捞出那把在茶叶水里煮得和铜壶一般颜色的剪刀,连同那盆茶叶温水一起送进了房间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终于,在父亲焦急地等待中,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幺姐告诉父亲,是个女娃,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女娃好”。听得出他是由衷的,因为在他脸上挂着欣慰的喜色。是的,父亲是该欣慰,因为在我之前,父亲已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加我便是五男五女十子团员了。</p><p class="ql-block"> 幺姐把柔软的绵纱布在温热的茶水里浸湿,然后轻轻地拭去我身上的胎渍,在股沟,腋窝,褶皱部位抹一点茶油,然后在一杯清淡的茶水里放一点微盐,先漱漱口,再含上一小口,用舌尖轻轻舐去我小脸和眼睛周围的胎渍,最后用母亲早就准备好的崭新的家织布将我包裹好,于是,我就在母亲的腋窝下甜甜地睡着了。母亲说,幺姐会连续三天来帮忙,然后就是母亲的事了。</p> <p class="ql-block">  幺姐姓张,大名叫什么,很多人都不知道,因为三头五寨,男女老少都叫她幺姐,幺姐就是她的名片。这常使我想起家乡那些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人来。</p><p class="ql-block"> 在家乡,像幺姐这样受人尊敬的高人很多。母亲常说,幺姐是个高人,更是个大好人。幺姐是从村对面的高山上,一个叫冲天坪的村子嫁过来的。她家代代能医擅药,最出名的医术是接生和医治不孕不育症,对农村的一些疑难杂症也有祖传独家秘方。幺姐一共有三兄妹,个个都得祖上真传,当年黑潭坪村上下一共六个生产队,都是她接生。更可贵的是,她为人接生治病从来不收钱,她说这叫”帮忙”。当年农村还很穷,方便的时候,忙完了,可能在主人家一起吃个饭,不方便,或她自己有事,忙完就走,因为在回家的路上,她还得顺带采点茶叶,或挖点草药,或带背猪草。她不开珍所,也不是赤脚医生,不提药箱,时常背个背篓,她的主要任务是带孙子,她有四个儿子,多个孙子。大家对她十分感激,贫困的岁月,没有什么好感激的,她来帮忙的几天,大家总是把给月婆子所杀的鸡的鸡腿留下来,打包带给她的孙子们。也有一些比较富裕的家庭,会给她送一只鸡,或送一两斤糖。</p> <p class="ql-block">  母亲说,幺姐用茶像用药一样灵,用药像用茶一样神。谁上火牙疼,或咽喉肿痛,她会说饮食清淡点,冲一杯壳子绿茶,加点微盐,滴几滴醋,定时漱漱口,一两天就好啦;谁的孩子身上长屝子,或脖子下,或小屁屁夹肉肉,红红的,她会说,一把壳子绿茶,一把丝茅根,加几片柚子皮煮水,洗几天澡就好啦;谁口干舌燥,脸色不好,她会说,扯点野苦瓜藤凉干,和绿茶一起冲水喝,一段时间就好啦。看那些姑娘们,扯猪草,割牛草,双手粗糙,皲裂,她会说,手是女孩的第二张脸,不要忘记经常用茶叶渣搓一搓。这样,不留疤痕,而且细嫩不长斑 …… 至于,那些疑难杂症她是如何用药的,就不得而知了,因为那是绝对保密的,这是乡下千古行医的规则,那些草药,都是事先凉干捣碎,制成粉沫再用的。</p> <p class="ql-block">  一次,我家四嫂病了,上吐下泻,肚子绞痛,十分危急。母亲说,幺姐在锅里放了半斤盐,再加了些黑乎乎的干药粉,小火炒热,然后用绵纱布包起来,在四嫂的肚脐周围滚呀滚,凉了,再炒,再滚,这样反复多次,疼痛便慢慢消失了。幺姐又要了杯开水,在里面放了点微盐,放了点糖,再加了点黑色的药粉,让四嫂喝,四嫂就好了。也不知道那草药粉都是什么配方,可有一味是茶叶?不过,母亲说,四嫂得的这病是很凶险的,乡下人都叫它做霍乱,必须治疗及时,不然会有生命危险。</p><p class="ql-block"> 一次,隔墙堂兄从山上收工回家,突然犯病,大吵大闹,神智不清,很多人都来围观,七嘴八舌。不一会儿,幺姐来了,她手里端着一大碗药水,不声不响地拨开人群,跨上火床,咚,咚,咚,猛跺三脚,然后对着堂兄的脸猛喷三口,只见堂兄张大了惊恐的眼睛,口中念叨,“输了,输了”,然后就躺倒下去,似睡非睡,不闹不动了,幺姐说,不要紧的,然后留下一些药粉,说,待他醒来,再冲水给他喝。她还说,他醒来后,人会很软劲,用茶叶加姜片一起煮水给他泡泡脚。母亲说,这种病家乡人都叫它马雄,是一种十分凶险的怪病,一般都是从山上劳动回来就犯病。乡亲们都说是在山上碰到了什么邪气。犯病之初,又吼又闹,神智不清,如未得到及时治疗,到后来,就会像马一样嘶鸣,到那时就没救了,就像那得了狂犬病的人,到后来像狗一样狂吠。母新说,在我们那一带,得这种病的人不算多,但在上河龙鼻嘴一些苗乡里,得这种病的人就比较多了。这种病当年县医院是拿它没办法的,查不到原因,更不能打针,据说一打针就死。不知幺姐那黑乎乎的药粉是什么配方,中间是否有一味是茶叶?很多年后,这种病被县医院的一位姓李的医生攻克了。他在龙鼻乡住了三年,专门跟踪研究这种疾病,配制药方,疗效很好,发表了论文,其研究成果获湖南省科研大奖,这种怪病终于得到了根治。然,母亲和家乡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敬佩幺姐。</p> <p class="ql-block">  母亲和家乡人一辈子都敬佩和感恩幺姐,因为在家乡,像幺姐那样将茶叶用得出神入化的,实属唯一。不过,论制茶和喝茶,却家家在行,人人高手。几乎家家都有专门炒茶的铁锅,煮茶的铜壶,凉茶的大瓦缽或磁壶。母亲说,这是祖宗八代留下来的好习俗。</p><p class="ql-block"> 在家乡那些田头地角,荒山野岭,到处都疏落漫立着大蓬大蓬的茶叶树,说不清它们立了千年还是百年,是祖上哪辈人栽种的,大家都视它为野茶。人们打理田地的时候,会顺带给他修修杂草,刨刨蔸脚;施肥的时候,会顺便给它丢上一捧。阳春三月,它便蓬蓬勃勃地发出雀嘴绒芽,然后抽出碧绿的嫩苔。收工的时侯,人们会顺带采摘一篮半篓。你家田头,你家采,他家地边他家采,也可你家田头他家采,他家地边你家采,不分你我,够用够喝,茶不买卖,也就没了争议。</p><p class="ql-block"> 那雀嘴绒芽,母亲说,那年月,在家乡是很少有人采摘的,因为太劳神,太费时。采摘必须一芽一叶,制作从杀青到收藏得十二道工序。尽管制出来的毛尖茶色,香,味,形都十分精妙,可家乡人却不看好,因为它不经冲,不经煮。家乡人讲究的是“粗茶伴饭”。母亲说,那些毛尖茶,都是大富大贵人喝的,他们吃着精美的食物,拿着精制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呡,他们喝茶是不叫喝的,叫“品”。自古以来,古丈的毛尖茶,都是给朝廷,给皇帝老子进贡的。在古丈,它有着专门的生产区域:一方,在酉水下游,会溪坪九龙磴土司皇城的周边,那里的山山湾湾,种有大片的茶叶,那里的村民,年年都要制作精美的毛尖贡茶;另一方,就是古丈坪周围,那二龙庵,青云峰,案形堡,南山坳,雕山,半坡 …… 都 是大片大片的绿茶生产地,那些城里的居民,其实大都是茶农,一个个都是顶尖的制茶高手。</p><p class="ql-block"> 而乡下人采茶,制作,喝茶就没有那么讲究了。采摘总是长长的茶苔,少则三叶,多则五叶。制作一般也只三道工序,即杀青,搓揉,焙干。农村人冲茶时少,煮茶时多,从水井担来的凉水,装进大铜壶,抓一大把茶扔在里面,放在火坑的青架上大火煮开,再凉在瓦缽或磁壶里,歺前饭后,劳作归来,渴了,随时都可倒上一大碗,咕嘟咕嘟喝下去,透凉甘爽,十分解渴。</p><p class="ql-block"> 其实,家乡人也“品茶”的。</p><p class="ql-block"> 夏秋傍晚,母亲在院子里烧上一堆熏蚊烟火,在老柚子树下摆一张小方桌,七八把松木靠背小椅子,桌上一大壶凉茶,有时还有一盘南瓜子。不一会儿,左邻右舍的老爷老太,大伯小叔,大姑小姨便陆陆续续聚将拢来,摇风打扇,吧嗒旱烟,瓜子慢慢磕,浓茶慢慢喝,天南地北,家长里短,慢慢侃,什么劳累,贫穷,烦恼,都在茶味中淡化了。</p><p class="ql-block"> 农闲的冬季,大多数人家都杀了年猪,黄灿灿的腊肉就挂在火坑上方的炕架上,这是农人最惬意的季节,晚歺总是丰盛的,大片大片的腊肉总是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啍着,大把的生姜,大把的辣椒,大把的茐蒜往里放,真是油乎乎,盐咸咸,辣火火哟!当酒足饭饱之时,青架上的火锅换成了煮茶的大铜壶,像开会一样,勿需邀约,左邻右舍又都陆陆续续聚将拢来,火坑里不断加柴,铜壶里不断加水,海碗里不断续茶,一碗又一碗,就这样不断地喝,东一句,西一句,不停地闲聊,时间也就不知不觉地轻松地流过了。</p><p class="ql-block"> 当然,农村人品茶,也不定非得成群扎堆的,既已成俗,便成了长期的习惯,三人也喝,两人也品,一人也酌。少年夫妻老来伴,劳作归来,往往是一个火锅,一碗酒,一壶浓茶,慢慢吃,慢慢喝,悠悠品。邻村且茶下,有一对夫妇,男的活了一百零五岁,女的活了一百零三岁,男的名叫王大金,论辈分,我得叫他太金哥。他俩有多个子孙在城里工作,可他俩就是要住在农村。大金哥九十多岁还能采茶,种菜,打理橘园,大金嫂则在家里养鸡,喂猪,做饭。他们每年都要杀一头大肥猪,全炕在炕架上。看二老的晚歺,真是一道风景,架在青架上的铁锅总是半锅腊肉,然后是春笋,枞菌,山蕨,野蒿往里下,火坑旁摆着一大碗纯酿包谷烧(酒)一大碗浓茶。大金哥有滋有味地吃一块肉,扯一口酒,然后将酒碗递给大金嫂说,你喝一口,大金嫂有滋有味地扯一口酒,又递过来说,你喝一口,就这样递过来,递过去,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吃,慢慢喝;酒足饭饱之后,二老又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共品一碗浓茶,天天如此,年年如是,岁月就随着肉香,酒香,茶香一起流长,年龄就在流长的岁月中增长。</p><p class="ql-block"> 高寿的密诀到底是什么?有人千里跋涉去云南的巴马寻觅长寿的良方,可母亲说,那些人该到湘西来,该到茶乡古丈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作者长青树 原名张光秀,湖南省古丈县人。热爱文学,喜欢写作。</p><p class="ql-block"> 著有散文集《酉水串珠》</p><p class="ql-block"> 诗歌集《小城旧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