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梦读书：《“84号小姐”的百年雅韵：严幼韵传 》

沁梦

第一章　家族——平明日出东南地

严幼韵出生于富贵之家，祖辈善谋通商，积善惠人，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环境中，始终致力于发展民族工商业；父辈则子承父业，续旺门楣，在经历金融重创之后仍然起家发迹，并为家人后辈营造出开明、祥和的生活氛围。她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她的家庭，赋予了她优雅的底蕴。

（1）富甲一方宁波帮

中国近代以来，涌现出的杰出商业群落很多，但最有影响力、为中国的近代乃至现代经济做出贡献最多的还要数是著名的宁波帮。著名的同仁堂、乐仁堂都是出自宁波帮，这个群落里更是涌现出了像邵逸夫、包玉刚、董浩云、董建华、安子介等商业大亨。他们以领头羊的姿态“统领”着中国的近代经济。

19世纪末至20世纪40年代间，宁波商人曾进行过两次大规模的漂洋过海，前往日美欧等地创业。在清朝的光绪和宣统年间，移居海外经商的中国商人多达10万人。四海为家成了宁波商人最显著的商业个性。他们甚至以安守家业为耻，宁愿四处漂泊也要冒险犯难，这种坚韧不拔的冒险精神注定了他们天生就是“商海的弄潮儿”。

那个时代的宁波商人多受儒学教化，以血缘姻亲和地缘乡谊为纽带，善于把握商机，顺势而为，他们创造了中国近代经济最重要、最大派别的商业神话。宁波帮的开山鼻祖就是严信厚，他创办了中国近代历史上的首批工厂，解决了民国时期大量国民就业问题；他参加和创办了近代中国的首家银行和首个商会。作为“宁波商帮第一人”的严信厚，正是严氏家族创业者。

严信厚生于1839年，当时中国的大门已经被入侵的火炮轰炸得土崩瓦解，政治上备受屈辱，经济上大量的国外商品和西洋产业却涌入中国。严信厚十几岁从私塾辍学，就早早进入了恒兴钱铺当起了学徒。这是严信厚的第一份工作，或许收入没有令他欣喜，但这份工作却开启了这个少年对财富与生俱来的热忱。

与其他年轻的务工人员不同，严信厚自小就出入私塾学习，识文通理的他在钱庄的众多学徒中是表现最为突出的。钱庄的掌柜十分器重他，一些往来的外派业务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严信厚的主要工作。时间一长，严信厚对业务也变得更为熟络和精通，而且因为经常与各大钱庄打交道，凭借其自身敏锐的洞察力和对时事的用心观察，严信厚对整个行业的动向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16岁的时候，严信厚来到杭州，在胡光墉（字雪岩，中国近代著名商人）开设的信源银楼任信房一职，岗位职责同文书。年少聪颖，对商业有着一颗赤诚之心，严信厚深得胡光墉的器重。胡光墉是晚清时的著名徽商，他自幼贫苦，少年经贵人提点经商，白手起家，后来凭借胆大心细和诚实自信，慢慢打拼成为一代商圣。他之所以如此看重严信厚，正是看到了严信厚一身是胆，既纂书善墨，又知商擅荐。

就这样，他们合作共赢十余年，在严信厚33岁的那一年，胡光墉亲自修书将严信厚推荐给李鸿章，严信厚由此成为李鸿章的幕僚。自此，他正式开启了慈溪严家的商政之路。

人们常用“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来夸赞宁波人，主要原因就是宁波人敢想敢干，具有开创精神又不失积极的行动力。严信厚也是如此，他在李鸿章的提携下，逐步转战盐业，曾自设同德盐号，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但与众多从事商贸的宁波商人不同，严信厚更注重创新，而且拥有一颗爱国的赤子之心，他致力于开创中国具有民族性的工商业。1887年，严信厚投资五万两白银，在宁波老家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机器轧花厂——通久源机器轧花厂，这是中国机器生产业首创。随着机器生产对效率提升的成果显现，严信厚又创办了通久源纺织局，将通久源机器轧花厂从单一的扎花业务向织布、纺织过渡，逐渐形成了比较全面的纺织产业链。此外，严信厚又顺延业务衍生下来了很多产业，比如麻袋厂、老九章绸缎庄等，这些产业当时都是享有盛名，产品远销国内外。

随着财富的积累，严信厚又将眼光投向了金融业，他开设金店、珠宝店，又耗资100万两白银创办南帮票汇业声望颇高的源丰润票号，更是陆续在天津、北京等重要城市分设10余处店号，形成了钱庄网络。后来，严信厚又兴办了华兴保险等产业。

但是很快，严信厚就意识到了，无论在中国开设多少新型钱庄，所分属的业务都处于外资银行的附庸地位，大量国财被外国银行操纵，这是何等的耻辱。于是，在严信厚的号召下，同为宁波出身的叶澄衷、朱葆三同他一起创办了第一家由中国人自办的商办银行——中国通商银行。中国通商银行的创办，实现了中国从落后的钱庄业向先进银行金融业的跨步。而严信厚多年来在工商业和金融业的大施拳脚，更是让他在业界声名鹊起，许多宁波商人集聚在他周围，严信厚被推选为上海商业会议公所的首届总理。

伴随宁波巨商的异军突起，宁波帮已然成为上海经济的巨擘，当然也成为很多对立势力的打击目标。他们无法撼动宁波帮在上海经贸领域的经济地位，于是就打起了同乡同盟四明公所的主意。

多年来四明公所始终与法租界保持友善的往来与恰当的距离，直到1898年发生了震动全沪的“四明公所血案”。当时的上海经贸发展极快，人口及商贸区骤增。法租界不断提出要在位于护城河附近的四明公所的地界内修建穿过整个馆所的道路，目的是迫使宁波人将公馆公墓地空出为其所用。这让一直奉祖念乡的宁波人大为不满，但考虑到和平与利益的问题，最初，宁波帮选择的处理办法还是比较理性的，他们先是劝法租界将道路北移，绕开四明公所，而且所有修路经费由宁波帮承担。但是事情并没有达成共识，法租界在宁波人上街抗议维权的时候动用了武力，并打死数十人。严信厚当时也亲历了此事，他对此奋力抵制，不断奔走于法租界和政府之间。最终，四明公所得以大部分保全，但是代价却是政府方面同意法租界再次扩展。

四明公所的小权益保住了，可国家名存实亡地沦落到国土任人宰割的地步。这样的形势让严信厚看清了中国落后商人就始终无法摆脱备受屈辱的命运，于是他捐助巨资建造天津塘沽铁路、宁波铁路等商贸运输干道，力求发展运输商贸，不断为中国的革新斥资出力。

严信厚一生都在为中国近代经济做着不朽的贡献。对外，他雷厉风行，不卑不亢，可以说寸土寸金都据理力争，但只要国人乡民需要，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倾囊相助；他重视教育，鼓励年轻人多学习新的知识，多接触新鲜事物，师夷长技以制夷。

结合自己一路走来得益于才识，发迹于新兴商贸的经历，并感慨于中国落后的被动局面，严信厚在慈溪家中的农田上建起了二层楼房，除了办公室和祠堂的几个房间外，其他房间均改成义塾和芝生痘局，供村民们免费学习栽培技术。之后，严信厚还陆续出资在家乡创办了养正学堂、芝秀义塾等义学校舍，其中的储才学堂就是现在宁波中学的前身。

严信厚一生取了一妻两妾，夫人为他生育了一个儿子严子均，也就是严幼韵的父亲；大奶奶是一位天津姑娘，她为严家生育了两个女孩；二奶奶是由发妻亲自为他挑选的一位苏州姑娘，婚后一直没有子嗣，晚年与严幼韵的兄弟们一起生活。

古稀之年，严信厚受到清光绪皇帝的接见，并被授予候补道，荣获此次殊荣不久之后的1906年，严信厚去世，享年69岁。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因其功绩显著，特旨立碑纪念。

（2）左手书画，右手年华

严幼韵的父亲严子均是她的祖父严信厚的独子，正妻所生。严子均子承父业，与当时上海道蔡乃煌往来密切，承办了源通海关官银行，可谓条条商路顺通发达。年轻帅气又多金的严子均，成年之后提亲者就不断，都快将家门口的台阶踏平了。严家独苗之后娶了两任妻子张氏和杨氏，并生育了14个子女（其中有四个女孩不幸夭折）。

1905年的秋天，严子均和二夫人杨氏的第三个女儿降生了，这是一个生得玲珑可爱的姑娘，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从父亲严子均慈祥的眉宇间倾斜下来的那份宠爱，注定了这个女孩，出嫁之前的那段少女时期将生活得如诗如画。严子均为这个活泼可人的、粉嫩的小脸蛋上总是露出憨娇笑容的女儿取名幼韵。

辞书之祖《尔雅》中有云：“幼，稀也。”可见，严子均对这个女儿的宠爱是很特别的。严幼韵的生母杨氏共为严家生育了九个孩子，其中前两个女儿都不幸夭折了，后来又生育了彩韵和莲韵两个女儿，在严幼韵之后，张氏又给严家生了三个男孩智桐、智实和智寿，以及小女华韵。

有着彩韵和莲韵两位端庄的姐姐衬着，严幼韵显得更加娇俏与活泼。姐妹三人年龄相仿（彩韵和莲韵分别比幼韵大三岁和两岁），每天都一起上学堂。那时，年幼的姐妹们还不知道她们将走出不同的人生，而严幼韵更不知道，自己将会有一段百余年的传奇生涯。

20世纪初的上海洋行教会林立，商贸也逐渐发达，人们的思想也仿佛挣脱了重重束缚的春笋，在各种维新力量的浇灌下发生着蜕变。街上行人的衣服行头不再是长袍圆帽、烟袋鸟笼，而变成了大檐礼帽、怀表、拐杖，虽然配着长长的辫子显得不伦不类，却也成为时代变迁的标志性形象。对于还在读幼稚园的严幼韵来说，这些只是儿时模糊的记忆，她当时更多的记忆都发生在天津。在天津，她住在老城厢东门里经司胡同盐号，那是一座旧式的老院，建筑规模不小，是个大宅子。严幼韵的印象里，宅子里总是人来人往。

严幼韵的父亲严子均作为严家的独子，自然是子承父业了，他从严幼韵的祖父严信厚的手里继承下来的产业可以说富可敌国。严子均还担任着轮船招商局、上海自来水公司、源通官银号等多家公司的董事。他将住处变成了办公地点，长芦盐业的一些员工也住在他家的宅子里。严幼韵就在这样一个热闹而忙碌的环境中度过了她的童年。这样的环境使她养成了开朗、爽快的性格，这种性格影响和成就了她的一生。

由于父亲整日奔忙，严幼韵经常陪在母亲身边，母亲杨氏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姓张，为严家留下了两男三女，两个男孩是大哥智多、二哥智珠，一直和严幼韵他们生活在一起，张氏所生的三个女儿中有两个夭折，剩下一个后来嫁到了北京的金家。

严幼韵的母亲杨氏是熙攘院落里唯一一个平和安静的人。这可能与她偏爱古典小说和诗歌有关。在母亲的枕边，严幼韵总是能看到折好页边的书，而书上除了一些折角之外，找不到一丝被翻阅过的痕迹。严幼韵的母亲爱读书更爱书，她像对待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一样，精心地呵护着她的每一本书籍。这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严家二夫人有着每天晚上都坚持阅读的习惯，几十年如一日。

可能是受古典文字和诗歌浪漫主义的影响，严幼韵的母亲始终拥有一颗平静又恬淡的心。她不爱欢闹的场所，不喜欢社交，只钟情于小说与文学的生活；她总是依着自己的心，把属于她的兴趣经营得多姿多彩。正因为受到母亲的熏陶，小幼韵从小就出落得像画中的仙子，像诗词歌赋中的娉娉袅袅的少女。

人们常说，真正的贵族气质不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酝酿出来的，而是至少要经历三代人的传承与积淀。严幼韵出生的家庭无疑是民国时期众多豪门家族其中之一。父亲严子均虽然不是学富五车的学界泰斗，但也是富甲一方的商界精英。加上祖父一辈以来，严家代代注重孩子的教育，严子均对文人学者们推崇的“新儒家”思想和理念多少也有所了解和认同。严子均很早就接触先进思想，他深知，女儿和儿子一样重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封建陋习虽然在他严家还未出现过，但女孩儿的教育一定不能输给男孩子。他对子女的教育也没有旧时候的古板与保守。他愿意让女孩跟男孩一样见见大世面，学习各种交际礼仪。严幼韵从小就跟着父亲参加大大小小很多活动，由于父亲的身份，她也成为座上宾。酒宴、舞会、商谈……严幼韵耳濡目染了父亲精明的交际手腕和大方谦虚的为人之道。年纪小小的她也总是能在不同的场所表现出贵族名媛的风范。

受母亲的影响，严幼韵从小就拥有一份文艺情怀，在嘈杂浮夸的氛围中能独享安宁与静谧，但同时，她也不排斥丰富多彩的生活，这方面的影响主要来自于她的父亲。父亲严子均带来的则是奢华的享受和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之所以说奢华，是因为即使在整个中国社会都处于动荡混乱的局面下，家里的连锁钱庄也面临诸多经营风险，父亲要为延续家业费尽心力，尽管这样，他仍不忘陪在孩子身边，经常带着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去各地游玩，壮观的队伍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当地的焦点。

最让严幼韵期盼的还是新年。农历新年对中国人来说拥有着非凡的重要意义，无论到何时无论在何地，人们对农历除夕总是有着特殊的感情。那时的国人不知道为什么红、黄头发的洋人会在农历腊月就开始群魔乱舞疯狂庆祝。那种样貌就像是中国传说中叫“年”的神兽一样，正因为如此，中国民众就越发注重鞭炮守岁，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如恶魔一样的年兽赶走。

那时严幼韵还小，她所认为的“年”的意义则在于可以在除夕的晚上跟着父亲带领的一队人马去通宵营业的商店选购新年礼物，在她看来这是最兴奋的事情，当然对于普通家庭的人来说，这可以说是一种奢侈。

严幼韵十岁那年，严家搬进了位于法租界的新居所，当时的严幼韵还不知道到底法租界是什么概念，只是直观地感受到，那里的建筑和接触的人又有了新的面貌。

父亲在法租界里拥有一大片土地，地上的建筑很新奇，不是琉璃碧瓦的古式大院，而是很有现代感的欧式建筑，旁边还有一个像是戴了圆盔帽子的教堂。其实，更让严幼韵感到稀奇的是父亲在城中心建造的那个农舍。那里住着父亲的员工，建筑风格与他们去北方度假看到的如出一辙。屋里最大的摆设不是古玩屏风，而是火炕。来客都是在炕上活动，无论是吃、住还是日常商谈，妻子可以坐在暖炕上缝缝补补，身旁是在炕上嬉闹的孩子和盘坐一圈谈论生意的男人们。

父亲为人开明，思想解放，母亲虽然贤良传统，但颇具新潮时尚的品位，于是严幼韵很早就可以穿上最新颖的服饰。即使是最普通的中式小袄，在细节上也大有文章：珍珠盘扣系在上等绸缎的旗袍立领上，内里儿更是西洋蕾丝软衬，灯笼袖子，再加上开放露踝的裙子，文艺气质尽显无疑。年少的严幼韵特别钟情西方的高跟鞋，她觉得高跟鞋不像花盆底儿那样裹足难行，更能让整个人显得高挑端庄。就因为喜欢高跟鞋，她一穿就是一辈子。

14岁时，严幼韵进入了天津中西女中学习。家里要给她请教书先生辅导。母亲深爱文学，她觉得女孩子无论外表多光鲜，即使今后只是在家相夫教子，如果没有书文陶冶，就算不得名门闺秀，顶多只是平凡女子。又因为天津中西女中是一所教会学校，教授的多是西洋知识，所以依着母亲，家里请了先生开始教严幼韵诗歌和古典文学，又另请了老师教她英文和数学。

一面是中国传统文学的濡染，一面是西方开放思维的导入，严幼韵学得轻松又变通。在学校里，一向开朗的严幼韵又结识了许多志趣相投的同学，生活变得更加充实与精彩。

（3）灵隐寺的钟声

严家人都喜欢旅游，对于父亲严子均来说，这算是与外地商友保持联络、商谈业务的契机；对于母亲和孩子们来说，这又是散心的大好机会。每年，全家人都会去各地游山玩水，尤其是夏天，严家人都会找些青山绿水的地方，比如胶澳（今青岛市）、达里尼（今大连市）等地避暑。此外，严家人每年必去一个地方，那就是杭州灵隐寺。

杭州位于中国的东南沿海，由于地理优势，在被列强入侵之前，杭州的商业贸易就已经是国内较为发达的了，尤其是杭州的丝绸和茶文化久负盛名。与当时中国所有的海岸城市一样，在外来经济的带动下，杭州也逐渐成为集经济、文化于一体的多元化城市。严家在杭州的产业也多围绕当地特色设立，并由杭州为腹地不断向全国范围延伸。

杭州之所以商贸发达，一部分也源于慕名而来的游人商客甚多，自古杭州就是风景名地。素有“人间天堂”美誉的杭州，拥有自然景色与人文景观融合极致、演绎过一个个凄美的爱情传说的西湖，更有庄严肃穆的佛法圣地灵隐寺。

灵隐寺盛大的法会礼事堪称隆重至极，在行礼之前的一个晚上就要熏坛净界，之后几天要大坛拜忏，吃如意斋、上堂斋、圆满斋，放生，供堂，等等，历时七天。因超度法事隆重，环节复杂，严幼韵与家人就住在寺院的客房里，衣着素色，持斋肃欲，当然偶尔也会到山下换换口味。

严家一直保持着每年祭祖的习惯，像所有宁波人一样，祖辈代代相传，供奉祖典，薪火延续。倾听灵隐寺的钟声虔诚地为先祖祷告，则成为伴着严幼韵兄弟姐妹们一起长大的习惯。

（4）寒风吹过春乍暖

20世纪初，上海已经成了国际金融业中国分设地的总部。很多外资银行将大量资金拆款到由上海牵头的全国各地的本土钱庄里，而国内资金也因外贸交易流入外办银行。中国经济的发展更大的受益者实际上是外国人。

对于始终从事民族工业和近现代金融业的严家人来说，他们更能体会和了解其中的原委。严幼韵的父亲作为严家独子，深受严信厚的栽培与教导，对经商之道的培养严信厚更是毫不含糊。严幼韵的父亲也非常争气，他继承了严信厚审时度势的投资眼光和宽厚的持业本性，加上从小就跟在长辈身边学习、实战，严子均已经成为严信厚合格的接班人。

逐渐地，严家的家业转交给了年轻的严子均打理，家族里的长辈们也对这么年轻就这么有经商头脑和智慧的严家独子称赞有加。如果按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严家的家业会越发蒸蒸日上。但是，“宁波帮第一人”严信厚完全没有预想到的事情，在他刚刚离去不久后就发生了。那时，刚刚接手管理严家资产和事业的严子均遇到了一场近乎毁灭的考验。

1907年前后，严子均真正接手家中全部产业。他年轻有为，在原有家业的基础上还在上海开设了独资的源吉钱庄，并以20%的股份与人合股开设了德源钱庄。因为与当时上海的道台蔡乃煌关系密切，严子均还承办了源通海关官银号，由于源通海关官银号及源丰润票号的往来，钱庄有权为上海道台经手存放海关的巨额税款，此时，他所经营的钱庄已经慢慢成了当时国内最大的钱庄之一。

1908年，严子均出任源通海关官银号董事。次年上海商务总会改选，他又当选为协理，成为其父严信厚故知周晋镳的副手，自此成为红顶商人，正式开始参与政治经济贸易。

那时候，大清政府已经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定期需要对外赔款，一般都是由各省分摊，将款额集中汇到上海，再由上海统一对外支付。清朝商部向慈禧参策，建议将赔款先存入政府较为信得过且资质根基深稳的钱庄计息生利，这样可以生息周转出近50万两白银，来缓解清朝银库压力。

当时最令清政府另眼相待的就是严幼韵父亲所经营的源丰润钱庄，源丰润钱庄突出的原因有二：其一，资产分布全国各地，在上海也有分号，方便钱款随时存兑调配；其二，从严信厚到严子均，严家父子都深得政府信任。于是，严家的源丰润钱庄顺利地被选为大清官银及税金的周转银库，在开展商界汇兑业务的同时，更成了政府经济运转强有力的钱库后盾。作为国内金融业的中流砥柱，源丰润钱庄与大清银行和交通银行同为维持清朝金融稳定的擎天柱。

辛亥革命前期，时事动荡，经济发展却推陈出新，产生了很多新兴的职业，比如商业买办。一些华人被外商雇用，帮助西方与中国进行双边贸易，而且自己也可以自营商铺，这样一批人在当时迅速致富，并开设钱庄银号，继续从事金融贸易。那个时期的上海有很多华商成了外资银行的买办，帮助外国人开展和哄抬股价。1910年左右的橡胶股票更是当时最为疯抢的股票之一。

随着生产力水平和物质需求的提高，橡胶产品在市场上使用率和购买率持续提升。由于中国近代经济发展比西方落后百余年，当时橡胶在国内的使用非常广泛，大到取代木轮马车的汽车轮胎，小到人们脚上替代布鞋的皮质鞋靴。

英国人麦边看准了当时橡胶市场的巨大利益，便迫不及待地在上海成立了一家名为蓝格志拓植的皮包公司，进行投机倒把的虚空交易。他们利用虚假和夸张的数据描述在各大报纸上大肆宣扬“橡胶时代”的到来，引发了当时上海富有华人和外国人对其公司发行的橡胶股票的哄抢。

一时间，股价被哄抬得很高，甚至有时股价能够超过票面数十倍。于是，更多的橡胶公司陆续成立并如法炮制，将自己公司的股票大量抛售，橡胶股票市场充入了大量的泡沫，而且后劲儿大有牛市迅猛之势。

为了编织更大更真实的股票梦，各股票公司开始实行分红机制，让先购进的一些商人品到了实实在在的甜头，以便吸引挣到钱的人继续追加，观望的人也禁不住暴利的诱惑，决心放马一搏。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这场抢购橡胶股票的浪潮中。

这期间，严幼韵的父亲合股经营的德源钱庄也试探性地涉猎橡胶股票业务，业务分成两条线同时进行，一方面用自有资金购买橡胶股票，一方面为购买橡胶股票的商人和企业发放贷款，挣得利息和协议分红。虽然投资控制严格把关，但是如火如荼的橡胶股市还是将德源钱庄向股池里越拉越深。

由于上海橡胶股票投机的主力是当地享有盛名的正元钱庄，钱庄掌柜陈逸卿是多个洋行的买办，他还开设有庆余洋货号，并参股兆康钱庄。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比外资银行更强大的后台——川汉铁路公司。这个公司原本是清政府的官办企业，后来改制为商办，只是管理层仍然由中央任命。当时出任公司总收支的是施典章，他与陈逸卿关系很近，他的工作就是把手中的巨款盘活，进行资本运营。而陈逸卿给他的建议就是投入橡胶股市。

看到巨额利益的施典章破坏公司风险防范要求，私自将巨额公款存入陈逸卿的几大钱庄和陈逸卿担任买办的外资利华银行。川汉铁路公司的举动，让大家更加愿意相信橡胶股票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大蛋糕。

一时间，上海的橡胶股票市场体量越发膨胀。上海富有的华人品尝着国际贸易带来的股市盛宴。几乎所有当地的钱庄都向外资银行贷款，并全部投入橡胶大盘中，以至于后期市场上现银不足，大多是空盘交易。

但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1910年的夏天，英国伦敦股市暴跌，上海橡胶股票也随之狂跌。英国人麦边看股市即将崩盘，卷走全部款项“人间蒸发”，各钱庄损失的白银高过数百万两。加上国际金融危机，外资银行开始缩减银根，钱庄贷款受阻，还款及运营资金极度紧缺，之前最大的投机钱庄正元钱庄宣布倒闭，各大钱庄陆续停业。

上海道台蔡乃煌为紧急救市，令上海商务总会会长周金箴，乘专车紧急面见两江总督张人骏、江苏巡抚程德全。蔡乃煌向中央政府请调救市资金，并先后与9家外资银行签订“维持上海市面借款合同”，借款350万两白银，其中汇丰80万两、麦加里50万两、德华50万两、道胜40万两、正金30万两、东方汇理30万两、花旗30万两、荷兰25万两、华比15万两。

与此同时，蔡乃煌还拨出上海官银300万两存放在源丰润钱庄和义善源庄号，市场暂时稳定。但实际上，正元钱庄的倒闭，让与源丰润钱庄联号的德源钱庄也元气大伤，并在这场股票风波中损失近百万两白银。

严幼韵当时还小，她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往来的很多人都是行色匆匆。实际上，这场金融危机还远没有结束。清政府官员昏庸腐朽，他们在紧要关头还在内部争斗。

1910年的秋天，清政府强硬要求刚刚稳市不久的上海偿还庚子赔款，上海按照惯例要清偿190万两白银。可之前拨款救市的300万两官银已经把上海银库挪空。蔡乃煌请求大清银行先拨付200万两白银以暂缓上海资金压力。但是，与蔡乃煌有间隙的度支部左侍郎陈瑞邦借机参奏蔡乃煌，说他以市面恐慌为借口，恐吓朝廷。清政府愚昧无知，强令上海在两个月之内将经手款项结清。

这个难题让蔡乃煌骑虎难下，只能与严幼韵的父亲商议，将之前存在源丰润钱庄的官银提出白银200余万两。为平稳时局，严子均不得不将北京、天津、广州等地分号存银转汇上海坚持经营。

在此危难之际，外国银行突然宣布拒收21家上海钱庄的庄号，源丰润钱庄无法周转，牵连全国17地分号陆续停业，最终导致连锁钱庄纷纷倒闭。

严幼韵的父亲十分清楚，这次上海的金融风暴，随着源丰润钱庄的倒闭将蔓延全国，而且已经不单单涉及经济层面，更是一场政治上的角逐。严子均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螳臂之力。

幼年的严幼韵看着家里的大人们行色匆匆地出入，他的父亲也因为奔波劳累变得消瘦单薄苍老了许多。除此之外，严幼韵还发现了一个变化，父亲没有以前那么早出晚归了，坐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一些，就算是出差，也大多集中在江浙一带。

钱庄停业期间，严幼韵的父亲将精力迅速转移到工业上，这个经受了重创的严家当家人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家人的生活开销，孩子们的教育经费，父辈们留下的巨额财产绝不能在他严子均这一代戛然而止了。

年少的严幼韵或许不能完全体会到父亲所经受的打击和家族面临的变故，但是她是严家的女儿，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活得要无比坚强。灾难在童真的年代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父辈和兄长也足以顶得起家族的重担。但聪慧过人的严幼韵依然继承了祖辈、父辈的那种面对危难时临危不惧的胆识与智慧。很多年之后，严幼韵所面对的和要经受的危难远远比此时父亲所承受的更加锥心。但严幼韵，这个身材娇小的小女人，凭借她强大的信念和坚韧挺过了一次又一次困境，很难说没有受到她父亲的影响。

严子均在经营方向上的迅速转身，其过程中有一个利好的消息，就是之前经营的金店与老九章绸缎庄并没有受到这场危机的影响。于是，严子均将经营中心移回本部，保住了严家的多年基业。

尽管遭遇了这么大的危机，严子均从未将其详细地告知家人，他为家人遮风挡雨，对严家所遭遇的风浪只字不提，照常提供给子女最好的生活和良好的教育。

（5）大上海的严氏三姐妹

那场让严家几近破产的上海橡胶股票事件，让原本已经清瘦的严子均又增添了几缕愁纹。但是，股票风波并未就此结束，反而愈演愈烈成了政治运动的导火索。

1911年6月1日，为了偿还在上海橡胶股票风暴中向列强的借款，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和川汉铁路督办端方联名向四川护理总督王人文发出“歌电”。电文中盛宣怀告知川汉铁路股款处理办法是对公司已用的款项和公司现存的款项，一律由政府换发给国家铁路股票，概不退还现款。如川人一定要筹还现款，则必借洋债，并将以川省财政收入作抵押。

电文一发立即引起了四川全省民众的骚乱抵制。其实，粤汉铁路和川汉铁路为了筹集筑路资金，不仅让四川省的绅商、地主成了大股东，连一些农民也握有股票摇身一变成为小股东。当时粤汉铁路已开始修筑，川汉铁路从宜昌到万县的一段也已动工。而此次的铁路国有，实际上是英、美、法、德等帝国主义列强不肯让中国自己修成铁路，利用清政府经历股票危机的财政困难进行要挟，迫使清政府订立了铁路借款合同。

根据借款合同，英、美、法、德等帝国主义列强不但掌握了铁路权，而且要以湖南、湖北两省的盐税厘金作为抵押。所以，所谓的铁路“国有”，不但剥夺了中国人自办铁路的主权，更是把川汉铁路、粤汉铁路完全拍卖给帝国主义列强。

此事一出，对清政府已经强烈不满的有志之士们开始联合大量利益受损的股东掀起了“保路运动”。清政府为了镇压这次革命，大肆派兵屠杀保路人士，这反而让更多的爱国人士义愤填膺。1911年9月25日，荣县独立，成为全中国第一个脱离清王朝的政权，至此保路运动被推向高潮。1911年10月10日晚，新军工程第八营的革命党人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1912年元旦，孙文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从此一场更为颠覆性的革命一触即发。而发生在中国农历辛亥年的武昌起义，便成了推翻2000余年帝制的辛亥革命的开端。

辛亥革命后，西方启蒙思想进一步传播，随之而来的新文化运动则在中国文化领域再次实现了颠覆性的改变：它动摇了传统的教育根基，促进了教育改革，随着外国教育理念的传入以及民族工业发展对教育提出的新要求，到20世纪20年代，中国已经提出新的教学宗旨，民主教育思潮形成，男女平等教育权逐步确立。

在中国高等教育刚刚起步的时期，全国在校大学生总数只有3万余人，其中的女生更是寥寥无几。严家姐妹是幸运的，由于严幼韵的父亲一直接触先进思想，对于子女的教育问题一直十分开明。在父母的支持下，严幼韵与严彩韵、严莲韵三姐妹均先后接受了高等教育，而且是首届女子教育的试水人。

严子均既接手了严信厚留下的严家大业，同时也接下了他叮嘱的兴盛民族产业的重任。多年来，严幼韵的父亲不忘祖训，始终大力发展民族工商业和金融业，受当时民主革新思想的影响，他积极组织上海的商界同仁为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大业慷慨解囊，还曾邀请孙中山先生来上海进行英语演讲。

严家当时的孩子很多，除了严幼韵母亲杨氏和父亲第一任妻子张氏所生养的十几个孩子之外，严氏家族的其他孩子也有幸得到了严幼韵的父亲的支持。这一次请来孙中山先生做英语演讲是个难得的学习大好机会，严幼韵的父亲特地带上了当时正在学习英文的彩韵和莲韵前去聆听。严家家风严明，在教育上并没有因男女而区别对待。

与严信厚一样，严子均对慈善事业、捐资办学也十分热心。他同王奎章、严修、徐世昌、卢木斋等人集资万两白银兴建了著名的南开中学堂，“南开”这个名字自此开始走上中国教育历史的舞台。

严幼韵的父亲是严家上下几十口的“大家长”，每天对内对外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但是他在安排子女教育的事情上从不马虎。严幼韵的两个姐姐在年少时就一同进入了上海最好的小学，中西女中读书。那时候的大上海还没有引进四个轮的会冒烟的汽车，两个小姐妹就乘坐自家的马车到三马路的学校上学。即使这样，严家女儿“盛装出门”“接受最先进的教育”等殊荣依然羡煞旁人，但是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姐妹两人的学习成绩。

严家迁居到天津后，彩韵、莲韵和幼韵三姐妹先后在天津中西女子中学学习。大姐严彩韵成绩年年名列前茅，甚至连跳几级，15岁就中学毕业，并考入了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理事奖学金。这是金陵女子大学对新生颁发的最高荣誉。

严彩韵热爱生物化学，在金陵女子大学毕业后，又留学美国，攻读生理、化学和营养学三门功课，并获全A成绩。一时之间，她成为从金陵女子大学走出去的传奇人物。后来她赴哥伦比亚大学从事食物化学和营养学的研究，获得了化学硕士学位，在当年国内接受高等教育的女学生还寥若晨星的时候，严彩韵就已经凭借自己的聪颖智慧，在国外得到了认可。

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严彩韵选择回国，在北京协和医学院生化系担任助教。后她与著名的生物化学家、医学教育家、营养学家吴宪博士结婚。婚后的彩韵同丈夫一道致力于中国生物化学的研究。夫妻二人共同提出了全世界第一个关于蛋白质变性的合理理论。从协和医院退休后，严彩韵又被聘为纽约圣路加医院中心医学部营养及代谢组顾问，一直工作至85岁。

严彩韵的事迹被载入《美国科学名人录》《国际文化名人录》《世界妇女名人录》《英国皇家蓝皮书》等多部著作中，她本人则成为美国营养协会和英国皇家卫生学会等会员。严彩韵80岁大寿时，时任美国总统里根也发电祝贺，感谢她对科学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

严莲韵紧随姐姐严彩韵的步伐，随后也考入了金陵女子大学，虽然同姐姐一样主修医学化学系，但莲韵致力于教育领域。而且她是姐妹中受金陵女子大学校训影响最深的人，她毕生将校训“厚生”铭刻于心。

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后，严莲韵先去了条件非常艰苦的安徽怀远女子中学教授化学及英文，再兼任培真小学的校长。后来，由于身体原因，她回到上海任职于上海中西女中。与姐妹不同的是，严莲韵的一生饱受病痛折磨，前后经历7场大手术，但都凭借自己的毅力，顽强克服，并始终坚持从事教育事业。为回报金陵女子大学，严莲韵发起成立了金陵女子大学上海校友会，并成立了以著名教育学家、金陵女子大学名师吴贻芳名字命名的“吴贻芳基金会”。

三姐妹里最小的严幼韵，从小就表现出乐观豁达的性格。她一样继承了严家的遗传。在天津、上海读完中学后，20岁的严幼韵于1925年考入沪江大学，成为沪江大学第一届女学生。1927年，严幼韵又转入复旦大学攻读商科，成为复旦第一届女毕业生。

严幼韵堪称复旦大学校园中的领潮儿，她总是衣着光鲜地出现在校园中，开着那辆车牌号为84的自备轿车。男同学们都爱仰望严幼韵，称她“美貌与智慧并存，才华与财富横溢”，优雅而高贵。大家都喜欢称严幼韵为“84号小姐”。

在与年轻有为的外交官杨光泩结婚后，严幼韵便开始了异国外交的生涯。历经救国筹资、丧夫、独撑门面的艰苦之后，严幼韵还就任联合国礼仪官一职，严格意义上讲，这才是严幼韵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在这个平台上，她将自己卓越智慧充分地彰显出来。晚年，严幼韵同被誉为中国第一外交官的顾维钧牵手，她将全部热情投入生活，她的乐观、积极、正能量影响了顾维钧，而她个人的品质则被世人所称赞。

严家人懂得果敢创业，也知进取守业。在那个年月，如果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多少都自带骄纵，而严家人虽然生活奢华，条件优越，却有良好的个人修养，人人知书明理从不挥霍无度，仗财欺人，而且自祖辈流传的热忱公益之心，他们也代代相传。在家族中，姐妹也如严父一样爱德善、喜奉献，知恩回报。

虽然严氏三姐妹经历着不同的人生，活跃在不同的领域，但是，她们依旧有着严家共同的赤诚之心。大姐严彩韵与其长子捐款设立的“吴宪生物化学教授基金”持续资助着中国医学科学院的教授开展科学研究工作；彩韵、莲韵和幼韵姐妹三人共同设立了“光泩图书室”“彩韵莲韵有云室”“彩韵婉莲室”；三姐妹从父亲留给三姐妹的遗产中拿出一部分捐赠给了金陵女子大学，以筹建一所小医院。由于严幼韵久居海外，1990年二姐莲韵代表严幼韵向顾维钧家乡的上海嘉定博物馆捐献了顾维钧155件珍贵遗物，严幼韵还亲自为建立顾维钧生平陈列室捐助10万美元。

向来乐善好施的严家不但没有像同代的商贾那样家道中落，反而是枝繁叶茂，蒸蒸日上。始终秉承家风祖训的严家人，无疑受到了命运的眷顾。特别是严家三姐妹所历经的磨难，铸造了她们脚下的坚实的阶梯。她们温暖的记忆，助推着严家人继续向着阳光的方向前行。

第二章　青春——诗酒趁年华

严家小女初长成。严幼韵从小就是自己生活的主宰者。她天生聪慧又特立独行，在学生时代已经与众不同。青春岁月，纯真年华，严幼韵每一天的生活都被安排得精彩纷呈。肆意地笑，认真地学，让这位不识愁滋味的青春少女拥有了无数的追求者，偏偏命运却故意为她安排了一场擦肩而过的美好姻缘。这次错过，让幸福兜兜转转了半生。

（1）“弃婴”朱莉安娜

诗人的眼中，时光总是匆匆如流水，但时光的记忆却深刻地镶嵌在诗人的脑海里。人们的记忆里杂糅着无数的心愿，透过记忆的磨痕，我们可以尝到生活背后的味道，酸甜苦辣，百味杂陈。看不透生命真谛的人拼命地设防建堤，试图拦住时光的消逝，定格时间；看透的人则会尽情地享受时光带来的不同故事，珍惜生命中出现的人，让所有的回忆都充满着温暖的味道。

严幼韵是幸运的，她成长在一个富裕的大家族里，外面所有的刀枪剑戟似乎都与她无缘，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更幸运的是，她的一生中总会有朋友相伴，带给她深厚的友谊和无尽的快乐。

14岁那年，严幼韵来到天津中西女子中学读书，像所有来到这所教会学校的学生一样，老师给她起了一个英文名字“海伦”。那时女学生还是有着中文称呼的习惯，在名字前面加上自家姓氏。当时学校里已经有位同学起了“海伦”的名字，而且也是姓严，大家叫她“严海伦”。严幼韵索性自己选了一个名字，“朱莉安娜”。很好听的名字，同时也很耳熟，只是记不得她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人物称呼了。也许，这个人物应该也有着同样的美好生活和经历吧，才让严幼韵记忆犹新，喜欢接续这种幸福。

校园生活让严幼韵变得忙碌起来，她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除了学习正规课程之外，她还去学了钢琴，参加了合唱团，然而，她最钟情的却是体育。在那个刚刚解放女子双脚的年代里，女性在生理上和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释放，但是千百年女性骨子里的静观处世却不能像裹足布一样说解开就能解开。很多娱乐和公共场所还不是女性的主战场，但是严幼韵从不在意，她喜欢的事情都会努力追求去做，而且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严幼韵擅长学习技术类型的体育项目，她夏天学习游泳，冬天练习滑冰，可以说全年她都有可以开展的体育项目来丰富自己的生活，同时也能让她在运动中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可能是遗传了严家人的行事作风，严幼韵胆大心细，她所选择的体育活动都具有一定的挑战性，当然除了挑战技术难度以外，更多的是挑战当时大众对女性的偏见。

比如跟朋友骑自行车时冒险的大撒把，尽显了严幼韵性格中的率性与洒脱。严幼韵外表恬静温婉，其实与她接触过的人都知道，生活中的严幼韵是个精力充沛的大忙人，她喜欢交友、出游。即使在校风严格的教会学校里，她也交到了很多朋友，正是有这些朋友的陪伴，才不至于让只身留在天津读书的严幼韵觉得孤单彷徨。

在天津中西女子中学的第四个年头，严家人举家迁居至上海。彩韵和莲韵两位姐姐都已经升学去了外地，只有严幼韵因为读书的关系，被一个人留在了天津。这是严幼韵第一次远离父母和家人，自己独立学习、生活，一时间自己仿佛成了被抛弃之人，没有了家庭的庇护。只是她的情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凄凉，因为父母也会经常到天津看望严幼韵，而她在天津的小家也是万事俱备的：人马齐全，女仆、厨师、车夫、门房一个都没少，可以说当时确实少了与家人笑语温馨的时间，却拥有了独立与外界接触和交友聚会的自由。这对于一向年少不知愁的严幼韵来说，也是件开心事。学校校规较多，所以严幼韵虽然家在天津，也只能住校学习，周末才回到天津的家中。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在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下，接触新文化的有志青年开始追求崭新的生活。20世纪20年代的女性，也开始呈现出一派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新气象，经过新思潮洗礼的女性开始从精神和肉体上认识自我，女性知识分子拥有了一个广阔的舞台与相对自由的空间。

严幼韵本就思想前卫，对于流行时髦的新鲜事物也是十分敏感。当时她所在的学校有着中西文化结合的校风，也处于时代的浪尖上。在学校的严幼韵身着中领的绒缎深色小袄，袄面在剪裁上肩袖分明，袖口叠缝成浅色的七分袖，露出纤细的腕臂，下面搭配高腰百褶的布料短裙，内穿黑色长袜，脚踩油亮低跟皮鞋，她像一缕清风，袅袅地在学校走过。

因为自家拥有绸缎庄，严幼韵自小就总是有上好绸料制成的新衣服换装打扮。特别是父母带着兄弟姐妹们举家迁往上海定居之后，一个人留在天津的严幼韵，倒是多了些时间发挥自己的特长——服装设计。严幼韵喜欢服装设计，经常利用闲暇时间去挑选布料，然后找来裁缝量身定做衣裳，几乎每天她都会穿着新设计的精致衣服去上课。

本就容貌标致的严幼韵越来越吸引大众的眼光了，而她独爱中领的这一偏好，也成了跟随了她一生的着装重点。晚年的严幼韵依然保持着“手头上要有足够的布料”的习惯，喜欢给自己和孩子们做衣衫。

像很多女孩子一样，严幼韵喜欢吃零食糕点，正好朋友众多，就经常骑车和小伙伴们一起去起士林西点店，品尝美食，说说笑笑。早早地就开始接触西方文化的严幼韵非常喜欢西式餐点。黄油和雅各布奶油苏打饼干，她经常备在身边，与朋友们分享。对于严幼韵来说，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和很多名媛不同的是，严幼韵从不以瘦为美，她不会特别控制自己的饮食，更不会为了穿上束腰的衣服而拒绝高热量的甜品和肉类。相反，严幼韵非常喜欢品尝各地的特色小吃。

每年假期，严幼韵都会乘坐高档的豪华列车回上海与家人团聚。从天津到上海，历时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才能到达上海的家，严幼韵居然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对于她来说，回上海的途中，她自己的精神一直亢奋着，或者说热情而亢奋，因为沿途她可以乐此不疲地探看各地的“站内文化”，她还可以在列车途经的各个小站里购买美味佳肴。其实，她从来都不缺山珍海味，也见多了丰饶的宴席，只是这番情趣让严幼韵特别喜欢。德州扒鸡、金陵桂花咸水鸭、肉质酥烂的无锡酱排骨……严幼韵走一路尝一路，还能饱览车窗外的祖国大好河山。

（2）相逢一笑不识君

人生总是很奇妙，无时无刻不充满着机缘巧合，很多次擦肩而过，回眸不忆当年容。有时一转念就是一世，而有时却又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地纠缠。从古至今对相逢不适时的情缘的感叹从未间断过。其实缘起何时很多人不得而知，只是在多年以后，才知道当时相同的时空之中，曾出现过两个人共同的身影，就如同一张老相片中依稀可见的虚化的背影仿佛是他/她。可能在那时，一个人正要转身离开，而另一个人才刚刚低头走来，正巧迎面经过，两个人也只是互相示意，却不知道从那一刻起，生命中的一段旅程将会成为彼此重要的见证。

这一点放在严幼韵身上再合适不过，只是年少的她还不知道，在她结识的众多朋友中，已经出现了那一位在晚年时才正式陪伴她度过安详岁月的人。

严幼韵在天津读书的时候，她开朗的性格和慷慨爽快的作风，吸引了大批同学聚集在身边。她很快在校内校外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社交圈。没有一点娇小姐架子的严幼韵总会把朋友的朋友也变成自己的挚友。虽然天津的社交圈还不是很大，但是每个好朋友都会给严幼韵带来不同的资源和人脉。当然，当时还在上学的严幼韵还不知道人脉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的重要性，更多的还是出于爱交朋友而结识往来。

严幼韵的圈子里有两个人是活动的牵头人，一个是神通广大、与很多政客都有私交的蔡丽莲小姐，一个是朱玛丽小姐，严幼韵算是圈子里年龄比较小的。当然，这个社交圈包容性很强，大家也都自觉根据年龄自由往来，年轻和年长的人慢慢地分成了两个小圈子，互有交集又互不打扰。

蔡丽莲小姐的圈子里有两人确实格外地引人注目，话题自然也总离不开那两个人。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了其中一位英气十足的青年。他浓眉烈目，气宇轩昂，一看就是位英勇的武将，这人便是张作霖的公子，张学良。在张学良身边与他一同攀谈的一位则有着超出他年龄的思敏和稳重，别人叫他少川，他就是顾维钧。

严幼韵只是听说过这两号人物都是少年成名，现在担任要职。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几乎是当时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只不过，严幼韵比他们的年龄小很多，思想和言语也就不在一个层面上。故而只是认识，并不熟识。而严幼韵投向他们的目光也更多的是崇拜和敬仰。估计顾维钧也未曾想过，很多年之后的自己会完全陷入这个小女孩织就的爱情美梦中。

20世纪的中国东北无人不识少帅张学良，20世纪的政坛无人不识顾维钧。思维缜密，眼神似乎能洞穿一切的顾维钧在正式结识严幼韵之前就已经声名显赫，而且比严幼韵大了近20岁的顾维钧当时已经婚配。

顾维钧出生于1888年，他的父亲顾晴川是晚清第一任交通银行总裁。按说他的家境应该殷实，只是顾晴川为人耿直清廉，两袖清风，并没有为顾维钧提供多么富绰的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后来，顾家迁居上海，顾晴川不得不为了生计官就小职，当了上海道尹袁观澜的师爷。

民国时出众的人物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无论家境背景如何，但多数生长在注重子女教育的家庭里，顾维钧也是一样。他4岁就在老家进入私塾读书，12岁跟着父亲顾晴川到上海学习，考入了上海英华书院，后又考入圣约翰学院。天资聪颖的顾维钧在学院的表现始终出类拔萃，连道尹府里的很多人也都认识他。

当时，道尹袁观澜有一位姨表兄，名叫张衡山。他也是道尹府中的幕僚，文才不及顾晴川，但却有看相的本事，都说他看相十分灵验。因为顾维钧与袁观澜的儿子袁履登是同学，经常同进同出于袁府。一次，张衡山与顾维钧碰面并观其相，认为顾维钧绝非等闲之辈，将来定能成就大事，并富贵双全。于是，张衡山就经常照拂顾维钧，并有意招顾维钧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他甚至为支持成绩优异的顾维钧赴美留学，变卖部分祖产，可见其成事之心。

由于张衡山的财力支持和顾维钧自身的聪明才智，16岁的那一年，顾维钧顺利被美国纽约州库克学院录取，成为那所学校中一名读英语的中国留学生。第二年，顾维钧考入了哥伦比亚大学主修国际法和外交。留美学习4年后，顾维钧获法学博士学位，荣耀回国。张衡山积极为未来的女婿谋职推荐，一心想扶持顾维钧发迹，并成全婚事。只是，事情后来并没有完全按照张衡山的期盼发展下去。

张衡山的女儿张润娥，虽谈不上大家闺秀，但张衡山可是自女儿出生就开始期盼着她将来能够嫁到大户人家中当夫人，所以虽然张润娥与顾维钧年龄相仿，却是三寸金莲，裹足闺中。也正是因为这三寸金莲，让接触过西方文化的顾维钧心存芥蒂。

顾维钧出生在鸦片战争之后，屈辱的历史让顾维钧很小立下了报效祖国的宏愿。其实，早在他赴美留学期间，他就已经见过孙中山。1912年在准岳父张衡山的引荐下，顾维钧北上面见时任外交总长的唐绍仪，他的学识和能力让唐绍仪大为赞赏，并当上了唐外长的秘书。由于工作原因，顾维钧需要经常出入娱乐场所，应酬和交际。

一次偶然的机会，顾维钧在北京饭店的舞场结识了唐绍仪的女儿唐宝玥。两人很快坠入了爱河，形影不离。这层关系很快就传到了张衡山的耳朵里，他致电唐绍仪怒斥顾维钧背信弃义。唐绍仪碍于颜面，不愿借强权破坏他人婚姻大事，于是也训斥了顾维钧，并命其返沪。

唐宝玥最后以“为娼为妓”相要挟，才扭转了局面，劝化了父亲，留住了顾维钧，但同时也造成了张衡山郁郁而终，张润娥落发为尼的结果。这件事一直让顾维钧心存愧疚，后来顾维钧曾去探望过张润娥，被拒，无奈而返。而后不久，顾维钧与唐宝玥在他们相识的北京饭店举办了盛大的结婚典礼，顾维钧的政治地位再度巩固。

当然，这位青年才俊不会把精力只停留在儿女情长上，1914年，顾维钧晋升为外交部参事，才华和魄力渐渐显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英、德、法、俄陆续加入欧洲战场，日本就趁机攻占青岛，抢走了德国在山东的管辖权，更得寸进尺地向袁世凯提出了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

日本要求条约内容不得外泄，避免其他国家干预，但在外交部门工作的顾维钧却认为此时的中国需要外力支持。于是，他在没有征得袁世凯同意的前提下，将消息透露给了美英。这给日本造成了巨大压力。袁世凯见状，大力支持顾维钧，随后又委任他为驻美公使。27岁的顾维钧成了当时中国最年轻的驻外使节，也是华盛顿最年轻的外国使节。

1918年的一系列事件，对于顾维钧是巨大的考验，也让他一战成名。当时顾维钧代表中国参加巴黎和会，想向和会提出收回山东权利的要求。顾维钧言辞缜密，据理力争，得到很多人的支持。但在分赃利益面前，各国还是无视中国，做出了牺牲中国合法利益的决定，这让顾维钧义愤填膺。

当天在凡尔赛宫举行的和约签约仪式上，中国代表团座位空无一人，顾维钧带领中国代表团全员空席拒签，这让一直欺压中国的列强们大为震惊。这是中国第一次对外来强权说“不”。这次拒签在中国外交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也让顾维钧名留史册。

国人对顾维钧的称赞却让顾维钧高兴不起来，一是国家权益被无情剥夺，另一方面，他的爱妻唐宝玥身染重疾病故，留下一儿一女。一年以后，经人介绍，顾维钧认识了早就对他心有所属的“亚洲糖业大王”、华侨黄仲涵的女儿黄蕙兰。感情空窗的顾维钧并没有像对唐宝玥一样的动心，对这份“及时雨”一样的爱与婚姻，顾维钧犹豫不决。到了最后，顾维钧还是通过一个金镑的占卜才下决心娶黄蕙兰。这段婚姻也成了人们口中的“一镑情缘”。

正是在这段时间，严幼韵第一次在蔡小姐的晚会上见到了顾维钧。此时，他的心情还停留在巴黎和会上，且刚娶了“糖业大王”家的大小姐黄蕙兰。

那时，严幼韵和顾维钧除了蔡丽莲这个共同的朋友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交集。但是缘分就是这么神奇，两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给对方留下印象的人，他们日后的生活轨道会慢慢地靠拢，甚至交汇成一条线。

（3）是名媛，更是才女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严幼韵的一生也有起有伏，但是对于112岁的她来说，回忆里始终充满着愉快和幸福。当回忆起少年求学的时候，严幼韵的脸上还会不时呈现出纯真而温暖的笑容。她从不纠结于不畅快的往事，却将快乐的小事一一珍藏。比如在天津上学时的很多趣事，成了她经常提及的记忆。

在天津读书期间，爱热闹爱玩的严幼韵在参加蔡丽莲小姐举办的晚会时认识了孔艾玛和她刚刚从美国完成机械工程学课程的表哥阿尔法莱特。他们几乎是一见如故，差不多每个周末，阿尔法莱特和艾玛都会去学校接严幼韵出去玩。他们有时是一起吃饭聊天，有时是相约看电影，一起锻炼身体，游泳、骑马等。

这一年暑假，严幼韵留在天津没有回上海。她与艾玛和阿尔法莱特一起度过了几近疯狂和欢乐的夏天。

阿尔法莱特有一辆跑车，那时候，有自备汽车的家庭算得上是非常阔绰的了，而阿尔法莱特却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这就更让严幼韵来了兴趣。当然，严幼韵所感兴趣的不是帅气多金的阿尔法莱特，而是阿尔法莱特那辆属于他自己的汽车。

很多女孩子，尤其是像严幼韵这种富家千金过的都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她们出门上车上轿，回家沙发软床，一身慵懒只留着力气穿戴挺起身上重垂的珠宝首饰。但性格外向活泼，而且行动力超强的严幼韵却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自己把这个笨重的机器开起来。她拉上阿尔法莱特，请他教自己开车。阿尔法莱特自然是乐意效劳的，能为聪明又美丽的严幼韵服务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件幸事。

20世纪20年代的制造技术谈不上发达，别看阿尔法莱特的汽车看起来很霸气，但是这辆笨重的汽车操作起来还是比较吃力的。而没有任何驾驶经验和研究的严幼韵，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汽车开动了，而且，身材娇小的严幼韵，她的开车风格一点都不像她的相貌那样温和，她更愿意将车子开得飞快，而且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候才制动和打舵，所以她经常开车开得津津有味，车上人却惊心动魄。严幼韵的这种开车风格，在她当礼仪官时还是一如既往。

宋子文的长女宋琼颐曾亲身体验过严幼韵的开车技术，用她的话说就是，严幼韵就好像是疯狂车手一样。当时，为了躲避原本支撑第三大道高架铁路线的钢线，车子被剐蹭了几次，但是，严幼韵并没有慌张，依然决心坚定地将大家送到了目的地，这也让乘车的人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坐在她开的车上，她本人确实就是拯救大家的救世主。面对大家紧张的表情和瞪大的双眼，严幼韵总能乐得哈哈大笑，并且一如既往地很认真地当着“野蛮驾驶员”。

这就是严幼韵性格中的另外一面，她温柔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定的心，她决定做的事情，会坚持到底，并且从不会因为中途的挫折而畏惧。哪怕是最紧要关头，内心虽有波澜但脸上依然平静无比，从不会让周边的人感觉到不安。也正是这样的性格，让严幼韵在马尼拉灾难中，成为几十名幸存遗孀的主心骨。

当然，严幼韵擅长的还不止这些，作为名媛的她从小就接触上流社会，经常跟着父母和朋友观看很多时尚的时装秀，了解时代潮流服饰，眼界开阔而且观念新潮。严幼韵在时装设计方面拥有极高的天赋和敏感度，并且具有自己独到的见地。严幼韵的思想开放和穿着新潮也得益于家庭开明的环境氛围，父亲和母亲从不干涉子女的成长和个性的发展，不会因为传统思想而让子女束手束脚，尤其是当一些老传统与孩子们的新思潮发生摩擦的时候，严子均夫妇通常会在不违背大原则的前提下，顺从孩子们的意见。

旧中国对红白喜事有着固守的用色观念，认为白色就是出现在丧葬方面的。但是，西方人却将白色理解为圣洁和纯真，西方婚礼上的白色婚纱就代表着不被侵犯的纯粹的爱情。

严幼韵从小接触西洋文化，所以她也同样喜欢那洁白又飘逸的蕾丝。在严幼韵同学的婚礼上，她当伴娘，还设计了伴娘服饰及其搭配。偏高的中式立领上装，一侧的胸肩上搭配着一朵蓬勃盛开的牡丹花饰。按照以简搭繁的原则，严幼韵给简约的旗袍式上衣配了一条叠层至脚踝的长裙，层层蕾丝飘逸又不失典雅，为了搭配这一身礼服，严幼韵还特意烫了头发。这一席装扮，不但极致地展示了严幼韵的气质样貌，而且展现了她在时装穿搭及设计方面的才华，赢得了人们的一致好评。

（4）“84号小姐”

1925年，刚满20岁的严幼韵，就要面对重大的人生转折，她不平凡的生命轨迹也将由此开启。严幼韵从天津学校毕业后，回到了上海的大家庭里。

严幼韵的父亲在家庭教育上采取了现代理念，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女孩子与男孩子都可以享有同等接受教育的权利。严幼韵也和彩韵、莲韵两位姐姐一样，凭借自己的聪颖，一路以优异的成绩考学择校，不断积淀着自己的文化修养，与当时的先进青年一样，成为文化思潮中的弄潮儿。

当好友阿尔法莱特和孔艾玛来上海，劝说她同他们一起赴美留学时，她犹豫再三。最后，严幼韵决定留在上海继续读书。不仅因为她已经在上海沪江大学注册，成了该校的住校生，严幼韵也将成为沪江大学招收的第一批女学生。其实，留在上海更重要的原因是，严幼韵被大上海的独特魅力深深吸引。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大上海，在整个中国来说是魔幻神奇的疆域。这里已经不再是无人问津的破陋渔港。

不仅经济发达，上海还是许多文人骚客寄居的佳处，政客名流流连的场所。说不定在哪个饭店茶楼，哪个海边江头，就会撞见一两个声名显赫的男子，抑或是在影院浴场、百货公司就可以与名媛才女擦肩而过。对于自小在天津长大的严幼韵来说，仅仅是几个节假日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她就已经被大上海的繁华吸引住了。严幼韵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便爱上了这里，不肯离去。

她喜欢在夏日傍晚，乘一叶扁舟，漂荡在黄浦江上，看外滩上旖旎灯火，林立高楼，江风包裹着花香和女孩子的笑声在耳畔脸颊拂过，浪漫雅致、自在舒爽。

前前后后大概10年的光景，严幼韵都在她所热爱的这座繁华大都市优雅地生活，学习、娱乐以及遇见爱情。严幼韵把人生中最美的年华留在了上海，晚年时期虽身居海外，但故土之思却始终牵绊着她的内心。只要在上海工作的二女儿杨雪兰一打电话给她，她总是会焦急地问及上海的近况。在大洋彼岸的电话里，严幼韵每每得知上海有新的变化时都十分高兴。对于日新月异的上海，年迈的严幼韵有无限的眷恋之情。

1925年的秋天，严幼韵作为沪江大学的第一批女学生入校读书。在这一年，全国包括专科学校在内的高等院校才仅仅百余所，在读的大学生人数也不过三四万人而已。这个人数大约相当于现在一所普通大学的学生人数。身为这三四万人之中的女学生中的一员，严幼韵可谓是凤毛麟角。这些入校求学的女生也大多和严幼韵一样来自豪门贵族。

沪江大学同样是一所教会学校，校规十分严苛。哪怕是对于在天津读书时候起就开始寄宿的严幼韵来说，沪江大学的校规也严格得有些过分，更让她百般不适。

严幼韵所在的宿舍楼的舍监是普里斯特小姐，她是一个具有超强“管理欲”的人。学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到她的“监视”。她自己犹如契诃夫小说中的别里科夫一样，不仅管治着自己，也辖制着整座宿舍楼的所有女孩子。这一切让本就是青春好动、活泼爱玩的严幼韵感到失去了自由。普里斯特小姐规定晚上不准出去，全天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有男生来宿舍找女孩子，这无疑禁锢了学生们正常的异性交往。更加无情的是，学生每个月只能回家一次。幸好，在严幼韵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曾任孙中山秘书和政府外交部政务司司长的李锦纶博士成了沪江大学的校长。

与普里斯特小姐一样出生在美国的李校长更加随和。每到周末，他就同太太在家里款待学生。那里也是男生与女生可以接触的唯一场合。严幼韵总会欣然前往，并安排自家的厨师做些家里的招牌菜送到李校长家里，只有这时，严幼韵才有生活不再一成不变的单调的感觉。

虽然校规森严，但是严幼韵还是带着女仆和司机上学。除了女仆和司机，严幼韵的“贴身家仆”的名单里还有一个负责跑腿的“副驾驶员”。这样，在沪江大学的校园里，严幼韵就有了逶迤的队伍。这个千金大小姐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会引来众多关注，尤其是男孩子，他们时常会尾随严幼韵的“队伍”，做各种夸张的举动引起她的注意。但是，严幼韵对他们丝毫没有兴趣。因为，在当时的严幼韵看来，能让她心仪的男子，应该是成熟、富有才华，并且兴趣相投的人，至于财富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想法却曾经遭到母亲的质疑和反对。母亲说：“你的生活如此奢华，怎么能不在乎钱呢？”可是，接受了高等教育和现代进步思想的严幼韵并不在意母亲的话，因为，她对恋爱和婚姻有着美好的憧憬和期望。

对于那些爱慕严幼韵的男孩子来说，很多人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是知道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每次都会乘坐牌照为“84”的高级豪华汽车来上学。一些男生还故意将英语84念成“爱的福”的音译。

自从在天津与阿尔法莱特学习驾驶以后，严幼韵就爱上了开车。当她回到上海读书，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汽车，她自然不会白白浪费掉当初阿尔法莱特教给她的驾驶技术。在沪江大学的门口，常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美丽端庄的严幼韵坐在驾驶位上，从容淡定地开着车，司机反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像是一个看护。就这样，沪江大学的门口常常站了一些男孩子，有的还是从其他学校特意赶过来的，就为目睹“爱的福”小姐的芳容。而且，这个外号不胫而走，更是传到了上海的各大报纸杂志上。

《良友》画报上就以严幼韵的照片作为封面，标题为“上海名媛严幼韵女士”。封面上的严幼韵略施粉黛，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如同一汪清泉，颈上佩戴叠套的珍珠项链，没有十里洋场贵族千金的骄奢，更多的是温文尔雅的柔美气质，说她是电影明星也不过分。

而众多见证过严幼韵优雅风姿的追求者们，甚至至今都对她念念不忘。1980年的夏天，严幼韵的二女儿杨雪兰从纽约回到上海。她的姑父张锐带着她去看望一个老朋友。恰巧的是，杨雪兰姑父的这位老朋友正是当年“暗恋”严幼韵的一位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住在破旧的上海弄堂里，弄堂里的青砖上满是青苔，充满岁月沧桑巨变的历史感，十分狭窄的弄堂甚至不能允许两个人并排同行。借着微弱昏暗的灯光，这位老先生和杨雪兰回忆起了严幼韵女士当年在校的情景。老先生十分惊喜地感叹道：“哦！你就是‘84号’的女儿？”杨雪兰点头应允。

老先生回忆道：“你母亲当年可是全上海大学生的偶像。我们天天站在沪江大学的门口，就为了看‘84号小姐’一眼。看到的话会兴奋一天！”这对当时的老先生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五十多年过去了，那位老先生对严幼韵仍是记忆犹新，可见“84号小姐”当年的非凡魅力。

在进入沪江大学两年之后，因为感觉沪江大学的校规和舍监管理太过严苛，完全颠覆了严幼韵对大学校园美好的憧憬，更别提她从小就习惯了不被约束，于是，1927年，严幼韵转入复旦大学继续学业，那年，严幼韵读大三。

同样，她也是复旦大学招收的第一批女生。更为巧合的是，1905年，严幼韵出生的那年恰巧是复旦大学的建校初年。当时，复旦大学被称为“东宫”的宿舍还没有建好，所以严幼韵就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合租了一间公寓，但是她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家里。由于“爱的福”小姐声名远扬，所以，总是有很多倾慕者前来拜访她。

严幼韵的侄女、上海名媛严仁美曾回忆，当时就读复旦大学期间，严幼韵常常中午放学回家，先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先吃点小厨房做的美味点心，或是女仆为她事先留着的美味餐点，又或者用她屋外的炉子做的可口的法式皇家奶油鸡之类的小菜。侄女严仁美和姑姑严幼韵虽是两代人，但是年龄并没有相差很多，所以，她们经常会一起享用美味的点心。吃完了各种美味小零食之后，严幼韵就开始换衣服，梳妆打扮，而那些前来拜访的仰慕者就在一楼带有凸窗的客厅里等候。

那个时候的严仁美觉得，在众多的追求者和仰慕者之中，只有足球健将陆钟恩最有“潜力”成为未来的姑父。不仅仅是因为他擅长博取姑姑的芳心，还因为这个陆同学，相貌英俊，高大威猛，仪表堂堂，是学校里许多女生的偶像。

而对家境优渥、衣食无忧、崇尚自由、特立独行的严幼韵来说，她未来的夫婿不仅要赢得自己的爱慕，还必须是她尊敬的人。只要是嫁给自己心仪的人，她严幼韵甚至愿意出去工作，赚钱养家。所有了解严幼韵的人，都认为这是一种天真的幻想。但是谁又会知道，未来的命运到底有多少惊喜和坎坷呢？严幼韵不会想得那么远，她总是快乐地享受当下。

（5）帕珀小姐

严幼韵在上海的日子非常快乐。她总是人群中特别的存在，不管是在上海还是在天津，一向开朗的她总是不缺少朋友陪伴，在家里是这样，出门也是这样。在上海时，严幼韵总是喜欢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出游，或者看看电影、滑冰、游泳，累了就会去凯司令喝喝下午茶，品品西式糕点。20世纪30年代，凯司令在上海的西餐馆开在赫德路，也正是女作家张爱玲住的公寓楼底。那时，浓醇香甜的柠檬红茶是凯司令的主打产品，与栗子蛋糕和芝士蛋糕是绝配，甜香可口，入口即化，让严幼韵回味无穷。

她偶尔也会约着好友去公园散心。上海有一条叫作极司非尔的马路，直通严家附近的静安寺，路的那边就是著名的中山公园，也有人称其为兆丰公园或者极司非尔公园。它最早是英国兆丰洋行大班、地产商霍格在上海西郊的私家花园。后来霍格将花园北半部靠近苏州河的部分卖给了美国的圣公会，圣公会在那里创办了圣约翰书院，它之后发展成圣约翰大学，也就是今天毗邻中山公园的华东政法大学的前身，那是严幼韵第二任丈夫顾维钧在上海曾经就读的书院。

一次，严幼韵与几个好友去中山公园闲聊散步，看见了一处露天的摊子，摊主被人称为帕珀小姐，做的生意是为过路的行人看手相。闲来无事的几个人就让帕珀小姐看了看，新奇之余还有一点小兴奋。就像掀看预测未来的塔罗牌一样，过程和结果都让等待的人很雀跃。

严幼韵的朋友海伦第一个看，她被告知，今后将会有两任丈夫，这对于还处于新婚燕尔的海伦来说，可是不小的打击，好像提前看到了悲伤的结局。海伦的姐姐德罗西的结果是以后会衣食无忧，可是并不会很幸福。严幼韵的好友爱丽丝看相的结果是将来会有很多子女，只是会嫁给贫穷又不忠的丈夫。

严幼韵被预言将会过着四处游历的精彩生活，她所接触的人也会是身着正装、头戴高帽的大人物。据说，跟着严幼韵一起算命的几个姐妹，帕珀小姐所做的预言最后都应验了。严幼韵确确实实也在今后的生活中处处结识政客高官，而且在数十年后，她自己也成了每天衣着正装的官方人士。

如果缘分早有注定，那么在严幼韵生命中出现的重要人物在此时应该还在各自的轨道上前行，而当时的轨迹或许已经开始向着关系中的各方倾斜，抑或是暂时画着渐远的弧线。

严幼韵回到上海读书的那个时期，她的晚年伴侣顾维钧其实一直在另一边忙碌着，他先后任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财政总长、代理国务总理等职。1924年5月，顾维钧代表中国政府与苏联签订《中俄解决悬案大纲协定》。当时的顾维钧已经与“糖业大王”的女儿黄蕙兰结婚，婚后育有两个儿子。

黄蕙兰，1893年生在印度尼西亚的爪哇。黄蕙兰的祖父黄志信最早在海港上做苦力，后来做些走街串巷的小生意，靠着节俭和勤劳逐渐起了家。离世时，他给后代留下了700万美元的遗产，可见其财力。黄蕙兰的父亲黄仲涵头脑聪明，凭着这份遗产和一己之力，将家业壮大，自己也成为爪哇的华侨首富，黄府当时占地二百多亩，依山傍水，气派非凡。

黄蕙兰是黄仲涵的第二个女儿，从小锦衣玉食，衣食无忧，母亲因为始终没有为黄家添男丁，于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黄蕙兰这个宝贝女儿身上，聘专人为女儿教授音乐、舞蹈、绘画等知识。黄蕙兰虽然没有接触过系统的正规学习，但是也见多识广，能说几国语言，非常有交际天赋。自小生长的环境让黄蕙兰成了挥金如土的阔小姐，而且具有很强的独立意识。

在一次黄家举办的晚会上，顾维钧与黄蕙兰相识，顾维钧的绅士风度令黄蕙兰倾倒。1920年，顾维钧和黄蕙兰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礼排场极大，很多外国使节也纷纷到场祝贺。从此，黄蕙兰既是首富之女，又成了外交第一夫人。借着父亲的财力和丈夫的权势，黄蕙兰在交际圈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活跃于国际外交权贵之中，她参加过白金汉宫战后首次宫廷舞会，与英国大使和英王握过手，甚至出席了杜鲁门总统的就职典礼。黄蕙兰非常享受这样带有光环的生活。黄蕙兰深爱着顾维钧，以至于在晚年与顾维钧分居近20年之后，也迟迟不愿意与其签署离婚协议书。

当然，黄蕙兰的社交朋友众多也归功于她自身的性格和眼界。黄蕙兰为人阔绰大方，办事体面，而且追求时尚，衣着打扮入时又很有品位，再加上名贵珠宝的衬托，让华丽的黄蕙兰有着“远东最美丽的珍珠”之称。每一次出席外交场面时，黄蕙兰从未给顾维钧丢过颜面。

虽然黄蕙兰的挥金如土与顾维钧的形象有一些违和，但是黄蕙兰很爱顾维钧。使馆经费拮据时，顾维钧的许多外交应酬都是黄蕙兰出的资。当顾维钧回国内工作时，黄蕙兰甚至一掷20万美金，购买下了北京狮子胡同陈圆圆的故居作为他们的“顾公馆”。而且，黄蕙兰继承的大笔遗产，她都交给顾维钧管理使用，如果自己要用，再向顾维钧拿。

即使黄蕙兰在金钱花销上从不顾虑，但也并不都是肆意挥霍。黄蕙兰与其父亲黄仲涵一样，十分热衷公益，或许是出于自家家风的影响，也可能是受到爱国外交家顾维钧的影响，黄蕙兰甚至在伦敦积极参加过战时救护工作。只是人生观和价值观不同的两个人，终究还是会渐行渐远。

而此时，顾维钧为了国事家事奔走繁忙，严幼韵还只是一个青涩的学生。顾维钧、黄蕙兰、严幼韵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今后在公事甚至是生活中会有很多交集，从圈中人变为朋友，又从朋友变成挚友，最后，一个渐渐离开，一个慢慢走近。

人生的旋律没有变，变的是身边的人，而帕珀小姐对严幼韵的预言也在慢慢实现。只是在未来的时间里，她将迎来一位更正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