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烬的微光

高天宏

铜壶听史 星火微明 垅上辍耕格竹影；

青史淬光 孤勇暗涌 钓雪听琶铸诗魂。

铜壶轻沸，茶烟袅袅，忽闻史册翻动之声。那些被朱笔郑重记载的“岁在甲子”，何尝懂得寻常晨昏里蛰伏的惊雷？你看太史公笔走龙蛇处——陈胜辍耕的垅上，王阳明格竹的庭前，多少文明火种，偏在青史未载的幽微处，迸发出灼目的光芒。

茶烟漫过镇纸下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墨迹洇出水痕。范仲淹校订《唐鉴》的孤灯，照亮的何止是洞庭烟波？幼时寄居破庙，他以指为笔在霜花上默写《左传》，字字皆化寒冰为薪柴。及至庆历年间振臂革新，那份孤勇早在划粥断齑时便已淬炼成钢——士大夫的脊梁，原是冻土里破出的青松。

茶盏映出敦煌残卷的微光。张骞掷汉节入流沙的刹那，丝路便在史册外悄然延伸。十二载风沙蚀尽旌旗朱红，他解下腰间最后半匹绢帛，换作骆驼背上摇晃的星图。后来班超投笔从戎，案头那卷《西域志》里，或许正夹着玉门关外未化的雪。

续水时瞥见东坡“竹杖芒鞋”的笔意。黄州江涛拍岸处，那个披蓑钓雪的谪仙，将仕途坎坷酿成三更渔火。乌台诗案淬出的不只是“大江东去”的豪迈，更有“庐山烟雨浙江潮”的了悟。千年月华如水，照见的原是文人用断砚残墨筑起的精神堤坝。

暮色浸染天际，晚风捎来昆曲的水磨腔。当“姹紫嫣红”的尾音掠过楼宇，忽然懂得汤显祖为何要在罢官归舟的酒渍里写下“情不知所起”。四百年前那支倔强的羊毫，蘸的分明是滕王阁的秋水、牡丹亭的月色，方能教临川四梦穿透时光铜墙。

茶案忽落一枚青梅，滚向砚台边《长恨歌》的残页。想起白乐天贬谪江州时，曾在浔阳江头以芦管为笔，将琵琶女的泪痕与自己的霜鬓一同写进诗行。那个湿冷的秋夜，他或许也如我此刻般独对孤灯，却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叹息，锻成照彻千年离殇的明月。后来马嵬坡的泥土里生出的连理枝，何尝不是用诗稿上的血泪浇灌？

茶鼎又沸，恍见历史长卷里所有惊心动魄的章节，最初都不过是某片竹简上的灵光一现。就像此刻露台雾气中游走的笔锋，与千里之外图书馆里掸落典籍尘埃的手，在某条时光暗河里悄然共鸣。文明的河床，正是由无数这样的共振拓宽。

东方既白，镇纸下“会当水击三千里”的墨痕渐干，恍若庄子笔下垂天之云正在舒展羽翼。忽闻天际传来清越钟声——那是寒山寺千年未歇的禅音？或是岳麓书院晨读的诵声？茶烟散尽处，但见无数微光正穿透历史雾霐，如春蚕啮桑，如精卫衔石，在新时代的经纬里织就锦绣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