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眼里的蔡襄书法

老孙

【蔡襄尺牍《京居帖》（1062）纸本 27.2cm×32cm 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

“宋四家”指的是“苏黄米蔡”，“苏黄米”没有异议，苏轼、黄庭坚、米芾。“蔡”，则有两种说法，一是蔡襄，一是蔡京。宋四家的提法最早见于元人王芝《跋蔡襄洮河石砚铭》。王芝，生卒不详，字子庆，号井西，开封人，寓杭州，元初书画鉴藏家。北宋人对近百余年里书法人物有自己的看法。有三人被推为最棒：蔡襄、苏轼、蔡京。推崇蔡襄的是欧阳修、苏轼这对师生，力举苏轼的是其弟子黄庭坚；主张蔡京的则是《宣和书谱》的作者——徽宗朝官方。有意思的是，苏轼既是推举人，也是被推崇者，自己还和被推举者蔡襄比较，而历史给出的最终排名，他是第一。

苏轼评价蔡君谟书法基本见于《东坡题跋》，此书是后人根据其遗墨手泽编成，不以时间为序。相关者前后12则。

熙宁间（1071～1073）坡翁通判杭州，所作《题蔡君谟帖》《跋蔡君谟书海会寺记》，是已知时间上的最早者，但都没触及书法评价。

后十年间的熙宁末至元丰末是坡翁议论蔡君谟书法最集中的时期，共6则，即：《论君谟书》《跋君谟飞白》《跋君谟书赋》《跋君谟书》（元丰八年七月四日）《评杨氏所藏欧蔡书》和《杂评》，意味着他对蔡君谟书法独有情钟，归纳为四点：

1、“蔡君谟独步当世”，“为本朝第一”，最先提出此主张的是其座师欧阳修，他非常认同并称是“至论”；

2、蔡君谟书法是行书第一，小楷第二，草书第三，隶书又次，且大字逊于小字，即“大字不如小字，草不如真，真不如行”，而飞白则是意外之喜，“可爱而不可学”。

3、原因是“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

4、其主张并未得到世人认同，“议者多以为不然”，“颇有异论”，以为“君谟书为弱”，但他却认为他们是“非知书者”，故而“终守此说”。

艺，无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坡翁站在“意”的角度审视，“尽意作之似蔡君谟”，说明他曾认真学过蔡书，否则讲不出“蔡君谟先生之书，如三公被衮冕立玉墀之上。轼亦以为学先生之书，如马文渊所谓学龙伯高之为人也”这样的话（见《跋陈隐居书》，作于北归途中），自然和世人认识不同，他有切身体会。有如此结论是必然结果。

《东坡题跋》里涉及蔡君谟者的第一则是《跋王荆公书》，说：“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无法，故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风子，更放似言法华。”

元丰三年（1080），王安石被封荆公，也就给作此跋的时间划定上限，不早于元丰三年，具体为何？待考。

言法华，宋初京师开宝寺僧，生卒不详，俗姓张。其人外貌奇异古怪，好诵《法华经》，言散乱不经，行止神出鬼没，无所顾忌，喝酒吃肉从不挑剔，僧俗皆视为狂僧，亦呼风法华，却能未卜先知。此跋传出重要信息：苏轼一度似蔡君谟，较之“更放”，更似像言法华的“无所顾忌”。

朱弁（1085～1144）《曲洧旧闻》卷五《东坡论作草论书》：

遇天色明暖，笔砚和畅，便宜作草书数纸，非独以适吾意，亦使百年之后与我同病者，有以发之也。张长史、怀素得草书三昧，圣宋文物之盛，未有以嗣之，惟蔡君谟颇有法度，然而未放，止与东坡相上下耳。”

无署时，“蔡君谟颇有法度，然而未放，止与东坡相上下耳”给出信息，又一次看到他把自己与蔡君谟比较，从“似蔡君谟”变成“与东坡相上下”，透露出此时的坡翁心态发生了微妙变化，逻辑上讲应在《跋王荆公书》之后，更准确是元祐离朝后，很可能是知杭时。联系到元丰末～元祐在朝时的主张，颇耐人寻味。

附苏东坡涉及蔡襄的文字：

《东坡题跋》有12通之多，为宋代之最（以《文集》69为序）：

1《跋王荆公书》（【元丰三年（1080）封荆公《宋文六大家活动编年》p288】

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无法，故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风子，更放似言法华。”

2《题蔡君谟帖》（熙宁通判杭州 1073）

慈雅游北方十七年而归，老于孤山下，盖十八年矣。平生所与往还，略无在者。偶出蔡公书简观之，反复悲叹。耆老雕丧，举世所惜。慈雅之叹，盖有以也。

3《跋蔡君谟书海会寺记》（熙宁六年 1073）

君谟写此时年二十八，其后三十二年，当熙宁甲寅（七年 1074），轼自杭来临安借观，而君谟之没已六年矣。明师之齿七十有四，耳益聪，目益明，寺益完壮。竹林桥上，暮山依然，有足感叹者。因师之行，又念竹林桥看暮山乃人间绝胜之处，自驰想耳。

4《论君谟书》

欧阳文忠公论书云：“蔡君谟独步当世。”此为至论。言君谟行书第一，小楷第二，草书第三。就其所长而求其所短，大字为小疏也。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其独步当世，宜哉！近岁论君谟书者，颇有异论，故特明之。

5《跋君谟飞白》

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分科而医，医之衰也。占色而画，画之陋也。和、缓之医，不知老少，曹、吴之画，不择人物。谓彼长于是则可也，曰能是不能是则不可。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力余意，变为飞白，可爱而不可学，非通其意，能如此乎？

6《跋君谟书赋》

余评近岁书，以君谟为第一，而论者或不然，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书法当自小楷出，岂有未能正书而以行草称也？君谟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

7《跋君谟书》

仆论书以君谟为当时第一，多以为不然，然仆终守此说也。

8《跋陈隐居书》

陈公密出其祖隐居先生之书相示。轼闻之，蔡君谟先生之书，如三公被衮冕立玉墀之上。轼亦以为学先生之书，如马文渊所谓学龙伯高之为人也。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昼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

9《评杨氏所藏欧蔡书》

独蔡君谟言书，天资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然行书最盛，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隶小劣。又尝出意外飞白，自言有关心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

10《杂评》

杨凝式书，颇类颜行。李建中书，虽可爱，终可鄙；虽可鄙，终不可弃。李国士本无所得，舍险瘦，一字不成。宋宣献书，清而复寒，正类李留台重而复寒，俱不能济所不足也。苏子美兄弟，俱太俊，非有余，乃不足也。蔡君谟为近世第一，但大字不如小字，草不如真，真不如行也。

11《跋蔡君谟书》

仆尝论君谟书为本朝第一，议者多以为不然。或谓君谟书为弱，此殊非知书者。若江南李主，外托劲险而中实无有，此真可谓弱者。世以李主为劲，则宜以君谟为弱也。元丰八年七月四日。

12《记与君谟论书》

作字要手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韵，于静中自是一乐事。然常患少暇，岂于其所乐常不足耶？（案：出自欧阳修《试笔》之《作字要熟》）自苏子美死，遂觉笔法中绝。近年蔡君谟独步当世，往往谦让不肯主盟。往年，予尝戏谓君谟言，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船不离旧处。君谟颇诺，以谓能取譬。今思此语已四十余年，竟如何哉？（案：出自《试笔》之《苏子美论书》）

另一见（宋）朱弁（1085～1144）撰《曲洧旧闻》卷五《东坡论作草论书》：“遇天色明暖，笔砚和畅，便宜作草书数纸，非独以适吾意，亦使百年之后与我同病者，有以发之也。张长史、怀素得草书三昧，圣宋文物之盛，未有以嗣之，惟蔡君谟颇有法度，然而未放，止与东坡相上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