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时光里的手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暮春的阳光斜斜照进祖师的阁楼,七十有二的他精力旺盛得像一头雄狮,正弹着那把有二十年的电子钢琴,弹的全是他谱写的曲子,其中有送给你和永新的曲子。弹了琴缘,又弹邑慈小调,惆怅而优美的琴声中,听得出琴键左右摇晃的轻微声音。你心里想,祖师一生挚爱音乐,却买不起一架真正的钢琴。不过,祖师还看不起真正的钢琴,认为电钢可以用来编曲,而钢琴却不可以。你心里为这个写下如山手稿的大师而感到悲哀。</p><p class="ql-block">他的周围,堆满了一页页的手稿。在十多年前,你在拜访他的时候,就可以用拖拉机拉一车。如今,满桌子的手稿像一片等待收割的麦田,在四月的风里轻轻摇晃。那些泛黄的谱纸在他手下翻涌成浪,堆积成箱柜里沉默的群山。五六十年光阴在五线谱上蜿蜒,墨迹里游动着无数未及命名的音符,像深秋的银杏叶层层叠叠铺满庭院。</p><p class="ql-block">他说,每天可以还可以创作十多张。</p><p class="ql-block">你说,可以整理一下那么多的手稿。</p><p class="ql-block">他说,现在还有创作的冲动,还有灵感漫天飞来,不急,等写不动了,再作整理。</p><p class="ql-block">可是满屋子的手稿早已漫过木箱,堆在椅脚、塞在床底,像一群被主人遗忘的候鸟,等着某个人来为它们指引归期。 </p><p class="ql-block">回来的路上,你想起同样喜爱音乐的八十七岁的父亲,并不像达艺所说的——一个人用活过八十七的时光说出的话,虽然不是金科玉律,但也是治病良药——可是,已经渐渐丧失记忆的老人的胡言乱语,连父亲也不知他在说什么了。同样与父亲一样大的堂兄,卧床多年,已不能言语。</p><p class="ql-block">于是,你想,祖师的儿子不喜音乐,连乐谱也看不懂,将来恐怕无力来整理父亲的散若星辰的手稿。总有一天,我们也将老去,我们的双手也将不再灵活,脑子也将不再好使,那些带着体温的手稿若无人问津,会不会像褪色的老照片,渐渐消失在时光的褶皱里?</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你与永新谈起这个话题,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来整理你的手稿,今天没有时间,明天也会没有时间。不经审视的人生毫无意义,不经整理的手稿也是一堆垃圾。</p><p class="ql-block">你想起你在哀牢写下的二十四本笔记。灵感涌来时,笔尖在纸页上飞跑,连自己都认不得的草字,像急着落地的雨珠,砸在纸面上洇开墨痕。你讲不了普通话,无法将这些笔记转换成录音,再转化成文字;你的手稿太过僚草,拍成图片,电脑也无法识别,更是无法转化成文字,你只好等有空了慢慢一字一字地誊抄,可岁月何曾给过谁多余的空隙? </p><p class="ql-block">你想起那一本本笔记本所记下的故事:羊群在荒坡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老人讲述家族故事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这些带着体温的文字,若不趁早打捞,终将随记忆沉入时间的河底。就像祖师的旋律,若不及早整理成谱,那些在深夜里迸发的灵感,只会化作箱底的纸屑,在某个潮湿的雨季发霉、粘连,再无人能听见它们最初的清响。</p><p class="ql-block">今日坐在书桌前,键盘声代替了笔尖划过纸面的窸窣。二十四本笔记摊开在眼前,潦草的字迹里藏着哀牢的春夏秋冬。"青春"与"往事"的墨痕都洇出毛边。此刻它们正在黑暗中絮语,讲述着某个山里人的故事,或是迎春花在驼铃声中突然绽放的刹那。最薄的本子有五万余字,厚的六七万字,合起来是有一百二十万字未说尽的故事。你忽然懂得,创作是向时光的长河投掷的石子,而整理便是将这些石子串成项链,让将来的读者能顺着光的轨迹,看作者在人间走过的心路。</p><p class="ql-block">耳畔又传来祖师的琴声,琴声里夹杂着琴键左右摇晃的声音,像一辆破车在旷野里行走。你仿佛听见谷麻江水的絮语。你突然懂得祖师箱柜里的乐谱,原来都是被时光冻结的浪花——而我们都是溯流而上的渔人,打捞着注定要消逝的鳞光。</p><p class="ql-block">在时光的催促里,我们既是播种者,也是拾穗人——让每一颗落在纸页上的心血,都能在岁月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永不被辜负。</p><p class="ql-block">你想,祖师的钢笔仍在谱纸上犁出新的沟壑,而我的指尖正将那些散落的星子串成银河。或许所有的创作终究是沙漏中的舞蹈,我们既在倾泻,也在承接——当江流奔向大海时,总有些贝壳要被永远留在岸上,带着咸涩的吻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4月27日于雨亭精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