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入画记

修蝉

砚台里的墨沉淀了几十年，恰似老屋墙角的水缸，盛满几代人的清辉月光。笔尖轻触纸面的刹那，宣纸便簌簌轻颤，抖落满院纷飞的榆钱、槐香。恍惚又见七岁那年我的模样——晒场上铺开的第一幅素笺，洁白花瓣正巧落于墨浪。那时懵懂未觉，这方素宣，竟成了渡尽人间沧桑的心岸。

常言道：茫茫尘寰，众生皆伤。我们不过是俗世微芒，匆匆岁长，恰似驹影穿廊，刹那消亡。为求生计，磨穿双履叩寒仓，裁云补衣凉；尝遍爱恨离殇，难逃病老沧桑；更有别愁断肠、灾劫横狂、贫富天壤，皆成心障。每当被现实压得难抵难扛，我便望着案头那方静默的素宣出神——它褶皱里藏着墨痕，边缘晕染着旧时光，仿佛在无声诉说：或许，还有另一个世界，墨色深处藏向往。

一念至此，指尖不自觉抚过纸面。倏然间，画里的门闩“咔嗒”轻响，似是应和这份渴望，一片迥异的玄黄在眼前铺展。



画里的巷子总是漫着昏黄，苔痕爬满斑驳的砖墙。残阳披着霞衣缓缓西降，身着长衫的夫子负手踱步悠然，袖口露出的《论语》妙篇，悄然在青石板上洇开墨章。我追着他，指尖几乎轻触那抹青裳，抬眼却遇上年少的我正忙——她蹲在井旁，折柳作桨，蘸一汪清泓，在石上写满愿望。字迹未干，蚁群已排列成行，驮着心愿，步伐匆忙，向着苔影幽巷奋力前往。这里没有饥肠，不见离伤，时光也放慢了脚步，轻轻摇晃。

刹那间，我幻作画中飘曳的炊烟，或凝成檐角悬垂的墨霜。看二十年前的自己挥毫正忙，砚池翻涌的墨浪，漫过雕花轩窗。墨香随浪消散，恍惚间，我成了她笔尖欲落的半阙诗行，又化作宣纸上振翅的鸣蝉，薄翼裁开墨痕的光，泛着幽芒。房梁下那支缠着褪色红妆的旧笔，竟与我手中这支共鸣轻响——原来岁月在此叠影成双，画里画外皆是我的模样。这玄妙的变幻，恰似蝶梦一场，难辨是我坠入了画中迷巷，还是画里长出了我的情长。墨痕蜿蜒处，物我两忘的诗行悄然绽放，我既是执笔者，亦是被勾勒的流光。

画框外的时光仿佛凝滞、慵懒，每次搁笔，砚中残墨就褪去沧桑。忽地化作逆流而上的鱼群，摆尾轻扬，鳞片扫过画中人的脚踝，微微作痒。夫子弯腰，想将这灵动模样珍藏，鱼儿却一甩尾，游进我三十岁时绘的荷塘。荷叶上的露珠悄然滚落，在纸面晕开墨色的小漩涡。

透过这流转的涟漪凝望，恍惚见白发的我坐在画外藤椅上，目光温柔，守着这幅画不完的华年。

或许我们都似风中飘散的墨斑，在素宣之上聚了又散，散了又还。有时化身挥毫泼墨的骚客，有时成了画中鲜活的山峦。但砚池深处那汪沉沉的墨渊，始终静守着岁月的悲欢，恰似道家求索的大道幽玄——无形却藏万物，无处不现，将虚实因果细细串连。它包容尘世的霜寒，也托起画里的梦长，于似真似幻之间，勾勒出生命的别样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