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前的今天

海鹰

海鹰

美篇号： 18104277

　　

潍县老槐树的新叶又爬满了枝头，四月的风掠过白浪河时，总带着些咸涩的记忆。77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的父亲马希文正趴在岳戈庄的战壕里，枪管发烫，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他不知道，这场发生在潍县战役外围的追歼战，会成为他生命里永远灼烫的印记，更不知道，那些用鲜血浇灌的土地，终将长成一座城市的风骨。

一、星夜急行军：40华里的生死竞速

1948年4月29日，农历三月廿一。

当安丘独立团接到追歼逃敌的命令时，月亮还藏在云层后面。父亲后来常说，那晚的星星特别亮，像撒在灰蓝色天幕上的碎银，却照不亮敌人踩烂的麦田——国民党保八总第十团溃逃时，把没过小腿的麦苗踏成了烂泥，秸秆断裂的声音里，混着老百姓的哭喊声。

王团长的马灯在队伍前摇晃，光影里能看见战士们磨破的草鞋和打满补丁的绑腿。40华里的距离，横亘在解放区的后方机关与穷凶极恶的逃敌之间。父亲所在的一营是急先锋，他攥着腰间的铜质证章——那是20岁入伍时，营长亲手别上的“安丘独立团”印记，此刻正隔着粗布军装，硌得胸口发烫。

“追上那帮畜生！”路边大娘塞给父亲一块硬饼，饼上还沾着灶台的草木灰，“俺村粮囤被烧guang了，俺男人……”她没说完的话，被夜风吹散在麦田里。父亲把饼揣进衣襟，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战友的脚步声，敲出同一节奏的鼓点。队伍路过岐山东南时，远处传来民兵阻击的枪声，像闷雷滚过地平线。有人低声说：“莒县边界有咱们的医院，不能让敌人过去。”

急行军穿过三个村庄，露水浸透了绑腿，父亲数着星星辨别方向。他想起出发前母亲塞给他的千层底布鞋，鞋底还缝着半块银元，说是“留着买盐”。可此刻，这双鞋正陷在泥里，每一步都拖带出细碎的星光。

二、岳戈庄血战：刺刀与石头的生死较量

正午的太阳撕开云层时，岳戈庄的轮廓终于在热浪中显形。那是座扼守安丘与莒县交界的小岭，岭后有条齐腰深的河流，像道天然的护城河。敌人踞守岭头，机枪火舌舔过麦田，把刚抽穗的青苗啃成焦黑的断茬。父亲看见团长举着望远镜的手在抖——如果让敌人过了河，后方机关将暴露在枪口下。

“一营跟我拿下右翼制高点！”王团长的命令刚落，田国彬排长已经跃起。这个总挂着憨厚笑容的山东汉子，胸前的“战斗模范”奖章在阳光下晃眼。父亲跟着他猫腰前进，子弹擦过耳际，像老家过年放的二踢脚，炸得人头皮发麻。

第一次进攻受挫时，开阔地里躺满了伤员。父亲躲在土坡后换弹匣，看见田排长抱着爆破筒冲向前沿，后背突然绽开一朵血花。“别管我！”田排长回头怒吼，鲜血顺着衣襟滴落，“制高点拿不下来，咱们都得死在这儿！”他转身时，父亲看见他腰间的手榴弹只剩下两颗，布袋子被血水浸成深褐色。

下午三点，第二次冲锋开始。营长袁长江带着一连绕到右翼后侧，父亲握着刺刀的手全是汗，指甲缝里嵌着泥土。田排长拖着伤腿爬在最前面，突然跃起时，敌人的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膀。但他没停下，反而像头红了眼的豹子，嘶吼着撞进敌群。父亲一直记得那声闷响——刺刀捅进敌人胸膛时，刀柄震得虎口发麻，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比老家的高粱酒更烫。

制高点的争夺持续了两个小时。父亲的刺刀卷了刃，就抄起石头砸，直到看见二营的重机枪在徐参谋手里喷出火舌，直到三营的红旗插上岭头——那面旗被炮火撕成了布条，却始终在硝烟里飘着，像根不会断的风筝线，牵着后方的炊烟。

黄昏时分，战斗结束。田排长的遗体被抬下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敌人的衣角，指缝里渗着血和泥土。父亲的大腿被弹片划开道口子，鲜血浸透了绑腿，却感觉不到疼！他望着岭下的河流，夕阳把水面染成血色，突然想起出发前炊事班蒸的窝头，该是热腾腾的了。

潍县战役中人民解放军登城（战后补拍）

战役结束后,中共中央华东局、华东军区召开了祝捷大会,庆祝潍县战役的胜利,表彰各参战部队的战绩,授予战役主攻部队9纵27师79团“潍县团”光荣称号。

三、三等战功证书：穿越战火的无声诉说

战争结束后，父亲很少提起岳戈庄。他总是默默翻看那些战功证书。有次我好奇地问起，他才指着上面模糊的字迹说：“这不是奖状，是命！”后来我才知道，那场战斗里，全团伤亡三十余人，田排长的遗体埋在莒县的烈士陵园，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家父在潍县战役中立的军功状



家父当年在潍县战役中的立功证



这场壮烈的战役,血与火的考验,淬炼出了伟大的潍县战役精神,即“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宗旨观念、“战必胜,攻必克”的攻坚意志、“光荣地进去,干干净净地出来”的纪律意识。

潍县战役精神是革命先烈留给后世的宝贵精神财富,任岁月长河的涤荡冲刷,始终闪耀着璀璨光华、释放着强劲动能。

父亲的右腿落下了残疾，阴雨天总隐隐作痛。可他拒绝了组织的特殊照顾，执意回上株梧村当农民。他说：“比起田排长他们，我能活着看庄稼抽穗，已经是老天爷开眼。”每年清明，他都会捧着那些证书去村头的老槐树下坐很久，看风筝在天上飘，一坐就是半天。

我曾问他：“您后悔过吗？”他摸了摸腿上的伤疤，笑了：“当年在岳戈庄，我看着田排长咽气前还在喊‘冲啊’，就知道这仗没有白打。你看现在的潍坊，高楼林立，风筝能飞到云彩里，这不就是我们当年拼了命想看见的日子？”

四、风筝之都：从战壕到晴空的百年长歌

站在2025年的潍坊风筝广场，“龙头蜈蚣”正扶摇直上，尼龙线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远处的白浪河畔，现代化建筑群与青砖黛瓦的老街区交相辉映，杨家埠的木版年画上，画着“国泰民安”的新故事。

谁能想到，这座被风筝托举的城市，曾浸透鲜血？潍县战役纪念馆里，英雄们的事迹静静陈列，旁边是岳戈庄战斗的沙盘模型。讲解员总会提到：“这场外围战虽小，却守住了后方安全，为潍县全境解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我知道，在无数个像岳戈庄这样的战场上，无数个“马希文”“田国彬”用青春和热血，织就了这座城市的底色。如今的潍坊人，把对先烈的缅怀织进风筝纹样——沙燕的翅膀上，有麦穗与五星的图案；夜光风筝的尾翼，闪烁着永不熄灭的星光。

风起时，我总会对着东南方默立。那里有岳戈庄的岭，有父亲流血的战壕，更有一代又一代人接过的春风——它吹过烈士陵园的松柏，吹过风筝工厂的流水线，吹过每个抬头望云的孩子的脸庞。77年光阴流转，不变的是这片土地的韧性：当年用刺刀守护的黎明，如今正被风筝托向更辽阔的天空。

愿每一只飞起的风筝，都替先烈们看看这人间：小麦金黄，炊烟温暖，而他们用生命守住的春天，从未凋零。当风筝线在掌心震动，我听见历史的回响——那是枪声渐远的和平，是生生不息的希望，是一座城市对英雄最长情的告白。

潍县啊，你的天空永远晴朗，因为有人曾用血肉为你挡住风雨；你的风筝永远高飞，因为有人曾用脊梁为你撑起天地。这盛世，如你们所愿；这春风，替我们记得。

注：岳戈庄，当地俗语发音叫“压古庄”，有的文章称作"鸭戈庄”。

注：潍县（现今山东省潍坊市）战役，又称昌潍战役或胶济线中段战役，是全国解放战争时期华东战场上的第一个城市攻坚战，是华东野战军转入战略反攻后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

说明：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谢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