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生北国(散文)

老土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9月的一天午后,几只山雀从西边的杨树林子飞起,齐齐哈尔三星农场上空的太阳,开始把干裂的风甩成了一杆长鞭,一阵阵扬起来,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放牧,黑色土地上一眼望不到边的黄豆秧子,相互摩擦着身子,发出黄沙浊浪般低沉的莎莎声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阳光,透过几朵飘浮不定的云彩,在大风扭来扭去的间隙里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了郑信老汉裸露的肩膀与脖梗上。从高空俯视,他和成片的大豆秧浑然一体。而站在他的对面,一粒汗珠正从他的太阳穴与眉稍处,静静地流淌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深深地向这片成熟的大豆躬了一下身子,伸手在一棵豆秧上摘下了两只豆荚,在两掌间搓了几下,然后用嘴一吹,碎了的豆荚飞落,掌中只留下了几粒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黄豆。此时,额头前的那粒汗滴落下来,正好落在其中的一颗黄豆上,使得那颗黄豆愈发的晶莹剔透。他的目光从那颗黄豆的晶莹里抬起来,望了一眼高处的太阳。</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大概是郑信老汉那一年流下的最后一滴汗水,之后,天气就转凉了。那滴汗水,被一粒黄豆轻轻接住,或者说,它包裹住了那粒黄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老汉从每年的春耕开始,直到此时九月天气转凉,有大约180天的时间,他的每一滴汗水,都会被一株株豆秧,和一粒粒豆子记下。而那一年的最后一滴汗水,差点就被那阵干裂的风带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人将那几粒黄豆随手装进了裤兜,然后转身向外走。他走了好久,都没走出那片豆秧地,那片地很深远,像极了一幅油画。赶在他之前回到家里的,是那一阵阵秋天的风,和夹杂在风里的黄豆成熟的气息。家人们开始忙碌起来,之后的几天里,他们把一辆辆收割机开进了豆秧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在场院堆起的一大堆金灿灿的豆子旁,看着大家正把豆子收进袋子的时候,老汉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把手伸进裤兜,摩挲了几下,把之前那几粒黄豆掏出来,丢进了敞开口的袋子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3</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从那一滴汗水与那一粒黄豆合而为一,后又被郑信老汉丢进了众多的豆子中间,它便有了灵性,也有了记忆。我在这里给这只豆子取了个名字——汗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虽是在同一片土地上收回来的黄豆,它们的每一粒,命运大概也是不一样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像那粒汗豆,至今它还清晰地记得,当初它藏在那株豆秧的一只豆荚里,豆荚夹着豆子们,随着青绿的豆秧在风中荡漾。一个下午,它嗅到一只软软的小豆虫,从自己的身边爬过,然后又爬过地垄,爬上隔壁垄上的一棵豆秧,在那里晒着太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淘气的羊,在那株豆秧旁闻了闻,随即把那株豆秧上的一只豆荚卷进了嘴里。听到身后的一声鞭子响起,小羊才欢快地跑往了别处。多么的偶然,而那只豆荚里的七颗青涩的豆子,就过早地结束了生命。小羊的胃里,回荡着豆子们的一缕青香。就连几天后,小羊随意洒落在林子下的几粒羊粪蛋子,也参杂着豆子的香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到自己的同伴被小羊吃了,汗豆就开始疑惑起来,被羊吃了到底是幸运,还是一种不幸呢?反正,我和它就此别过,而我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汗豆与它的同伴们一起被装进袋子后,就被扎紧了袋口,堆放在场院里。郑信老汉叼着烟斗,坐在一旁,抬头仰望了一眼深空中的几颗星星。烟斗里的烟火一明一暗,他的心里开始盘算,这些黄豆的几个去处。拉去油坊榨点豆油吧,一年就吃不了了,家里再存放些,可以淹上一缸大酱,平时可以磨点豆浆,生点豆芽,也可以换点儿豆腐。总之这北方人的日子里,离不开黄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4</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只汗豆与无数的黄豆并无区别,只是那滴老汉的汗水滴在它身上时,恰巧被我用文字扑捉到了。因为有了文字的加持,一粒豆子便被赋予了一种使命,在此后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开始了一段行程的美妙讲述。虽然,它的命运也由不得它自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它和更多的黄豆一起,被输送带运向高处,又从高处哗啦啦地跌进了卡车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拉黄豆的卡车出了村子,上了公路。上了公路后,黄豆们才看到郑信老汉,他远远地站在村口的桥上,向自己的一车豆子们张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汗豆心里想,这大概是一场永别了,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从我在黑土地上长出了两瓣芽芽开始,我时常会看到老汉,扛着锄头来到地里,一垄垄地锄草,日头足的时候,他会戴一顶草帽,肩上搭一块旧毛巾。累了,他会坐下来一边吸烟,一边和我们这些豆苗聊天。直到那天,他把我捧在两手间,将我搓出了豆荚,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容。当他那一滴大大的汗水,滴在我的身上,我才品尝到了人间的辛劳滋味,酸涩里带着辛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一棵豆苗,到颗粒饱满,我们只是相处了短暂的半年时光。远方的天空里升起了一片火烧云,豆子仿佛看到自己,也将被那场天火焚烧成一粒尘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5</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概两三天的样子,一路看山,看水,看云,看雾,从一座座城市的边缘穿过,越过数不完的村庄,曾经的黑土地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是黄沙地,天气也变得暖和了。豆子们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又将被送往何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汗豆还是很清楚,和它在那片黑土地上搭过邻居的那只豆子,被装进了另一辆卡车,两辆车分别去了不同的方向。还有被老汉用手搓过的那几粒豆子,它们也走散了,消失在巨大的豆海之中。汗豆努力记忆着它们的样子,其中有一粒小兄弟,它长得有些干瘪瘦小,当时大家还都笑话它。而此时,它们已不知在人们的哪一次翻晒与装运的过程里,彼此分开,天各一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卡车终于停下时,豆子知道它们进了一座陌生的城市,进了一片厂区,被倒进了若大的仓储库里。夜静下来的时候,豆子好像听到了一个广播的声音,说这里是江北水城。江北水城是哪里,豆子开始疑惑了,整个黄豆堆都开始私语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不是豆子,你怎么知道豆子不会思考,特别是一粒被土地主人的汗渍浸润过的豆子。它们一定有它们的未来,尽管它们的未来只会任人摆布。而世间的众生百姓,与那些豆子又会有怎样的区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6</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等待的日子,更多广播里的声音,被传到了仓库,特别是进出仓库人员的手机,也时常传出各种信息。这里是江北水城,这里是运河古都,于是豆子们开始自豪起来,甚至有的豆子开始嘲笑那些被老汉留在自家的黄豆,它们那么短命,也许早已被发成了豆芽,下了锅,炒成了老汉的下酒菜。它们哪有我们幸运,可以走这么远的路,游历天下,看那么多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豆子们偶尔还会听到一群孩子,在厂区的某一个角落,朗读曹植的《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大多数的豆子还不明白那首诗什么意思时,汗豆似乎已经意识到了,那是人间多少悲剧中的一幕,而这又何尝不是黄豆们的最终结局?当夜色深沉的时候,汗豆开始想念起北国那片黑色的土地,想念自己曾经在一株豆秧上快乐地生长,想念一只只豆虫在自己的身边爬来爬去,想念一只只蝴蝶在豆秧间飞起又落下。不知道那株豆秧去了哪里?是否已被填进了炉灶,燃烧成一簇火焰,为老汉熬了一锅浓香的豆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河北岸的东阿,有一座鱼山,那里就是曹植的埋葬地。曹植他是出于一种怎样的考量,才将北国这个小小的鱼山定作自己最终的栖身地?是因为《七步诗》里那两颗同根生的豆子吗,还是眷恋这片自己曾经为王的北国故里。也许我们之间会有所不同,我虽为一颗黄豆,对于自己的将来,我无能为力。但是,这也改变不了,对生养我的那片黑土地的眷恋,也许终会有一种力量,让我的魂魄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回去看一眼那里的辽阔无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7</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概又过了一段日子,汗豆才终于明白,它和豆子们来世间的使命——我们与人间的美味有关——我们的身体里蕴藏着人间真味。而且,还要经历一道道繁杂的工序,才能完成此生完美的转身与蝶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的,据说是六道——备料、蒸煮、制曲、发酵、提取、存储。那位年轻的讲解员,向参观的游客介绍时,就是这么说的。对于一颗黄豆来说,这六道的工序是漫长的,大概也是痛苦的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什么是六道,与人间的六道轮回如此相似。如果可以轮回,六道就六道吧,只愿轮回之后的我还有记忆,记住那些相见的,忘却那些不愿想起的。好在,与人类的六道轮回比起来,这些应该算不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来,我只一身黄色,单纯无暇,所以人们叫我黄豆。在北方的国度,与我结伴而生的,还有黑豆、高粱、谷子、玉米和小麦。而经过六道的蝶变之后,我将变成一道人间的美味,颜色变了,性状变了,味道也变了,我可以融入人们的身体,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调剂,让人间的生活更加丰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酱油——我成了你们的日常陪伴,也只愿人间的日子,会因我而更加美妙更加长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蝶变的第一道工序,豆子们被倒进一个大大的水池。那是豆子们第一次跳进如此清澈的水里,它们太干渴了,上一次还是在那片黑土地上,被一场电闪雷鸣的大雨淋过,而那时,它们还被夹在一只只小小的豆荚里。清洗之后捞出的黄豆,又被铺洒在巨大的蒸笼上,它们感觉到蒸笼的温度一点点在升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值得记忆的,是发酵的过程,豆子被倒进一个又一个高浓度盐水的缸里,在阳光下暴晒。每天,我都会看到有人走到缸前,一下下提出酱汁,又一遍遍地浇淋在豆子上。酱油是液体的,酱油里根本看不到豆子的影子,而黄豆才是那种美味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据说,这种工艺已传承了几千年,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所谓匠心,就是良心。大道至简吧,我们只要水和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8</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粒黄豆,在它生长与蜕变的过程中,思想与境界也得到了升华,不知道这是它的幸运,还是它的不幸。会思考,有时是很苦恼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像之后,汗豆虽然变了性状,但它还深知自己的存在。它被罐装进瓶子里,封在箱子里,又被装在了车上。车子一路南下,它看到了黄河,看到了长江。是的,它去了南方,那是一座靠近长江的城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就是中国的南方吗,这就是王维那首诗《红豆》里描写过的南国吗——红豆生南国,生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汗豆想问一问它身边的南方人,有谁愿意让它一睹南方红豆长什么样子?可是它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它知道,没有谁会听得见它的提问。而一首关于红豆的古诗,能被一粒普通的黄豆记起来,这也是那首诗的幸运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唐代著名诗人王维当年落魄时,曾被贬谪济州,在济州作了司仓参军。而这个唐代的济州,就是现在的东昌府。做了一个仓库管理员的差事,生活自然就苦闷了些,但据说,那段时间他的诗作,是更贴近自然,更富有了禅意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北国生活过的王维,为啥那首《红豆》可以名扬天下,而却没有一首写“黄豆”的诗作呢。想到这里的汗豆,似乎有了些不悦。好在,它也只是一粒黄豆,没有人在乎它的想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红豆在南国,只是用来相思的,别的用处大概就没有了。而黄豆在北国,却滋养了全天下的生命。想一想,还真是有些意味了。一红一黄,竟然把若大的一个华夏,划分成了一南一北。红豆虽不是五谷之一,却也是生长在大地之上的一个物种,缺少了谁,这个世界都会变得不再完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红豆,寄托着人的情感,黄豆,托起了人的躯体。而谁又敢说,黄豆里没蕴含着某种不可明说的精神力量?精神和物质是相互依托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少了哪一个,人的生命都没有了意义。黄豆如果能想到这些,大概也就“黄袍加身”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9</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黄豆一直是黄豆,它一直都没变,如果有一天它变得没了黄豆的味道,那变得仍然不是黄豆,而是人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像郑信老汉,它吃惯了自家黄豆做的大酱,做什么菜都用大酱做调味品,酸菜炖粉条,白菜炖豆腐,自家做的杀猪菜,还有生菜蘸酱。他对没经过自己亲手做出的东西,一直持否定态度,他只信自己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鬼使神差,那年春节,大孙子开车从几千里地的外地回家过年,拉回来一后背箱的年货,其中就有几瓶酱油和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没想到,在那几瓶酱油里,当年被我称作汗豆的那粒黄豆,就在里面。它透过瓶子,看着老汉,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些发黑,但它哭还是没哭,没有人知道。那是一粒黄豆的思念,它当年关于轮回的愿望终于实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汉大概率不会想到,那年他站在村口目送卡车拉着自己的黄豆,驶入了天边的火烧云后,那车中的某一粒黄豆,会在某一天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人世间是有轮回的,只是大多数人不在那个维度上,无法感知到而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郑信老汉拿起一只瓶子,问孙子,这是什么酒啊,这么黑。孙子笑着说,爷爷你是不是老了啊,这不是酒,是酱油。说着,孙子指着瓶子上的商标——绿业春,咱山东老家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汗豆从瓶子里看着老汉,心想他好像真的老了。它听见老汉嘴里念叨着,山东,山东,咱老家的啊,咱老家可是在黄河边呢!</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土,本名王庆军,祖籍山东东阿,60年代末,出生于黑龙江省。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作家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散文选刊*下旬刊》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草木之香》《赶往乡村的集市》《我的岛》三部,有作品获《人民文学》征文优秀奖,《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2024年度散文二等奖,山东省散文学会主题征文二等奖,作品见《山东文学》《映像》《都市》《时代文学》《火花》《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原创版》《中国铁路文学》《黄河文学》《漳河文学》《聊城文艺》《鲁西诗人》《东昌府文艺》《当代散文》《大众日报》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