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福楼拜: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文学的桥梁</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于我国乃至很多欧美读者来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萨朗波》《情感教育》《圣安东尼的诱惑》这四部更为人熟知,并根据这些作品,把他认定就是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开山祖师之一。这种看法当然不错。但是,现当代西方有很多作家(尤其是许多现代主义作家)、学者认为福楼拜的未完成小说《布瓦尔和佩库歇》才是其一生的巅峰之作,其伟大之处是超越时代的,是伟大的福楼拜在现代主义文学滥觞世界文坛之前写出来的现代派小说。就像我国青年学者黄海宁所说的那样,“如果把它与《包法利夫人》等作品进行比较分析,我们就会发现福楼拜创作风格的较为明显的转变,即由前期的现实主义转型到自然主义甚至现代主义,而这种转变正是在《布瓦尔和佩库歇》这部小说中最终得以完成。因此,我们有充分理由全面认识《布瓦尔和佩库歇》在作家创作风格转型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p> <p class="ql-block"> 那么《布瓦尔和佩库歇》是怎样一部作品呢?</p><p class="ql-block"> 布瓦尔和佩库歇是两位文字抄写员,用咱们国人的叫法叫誊文工,两人认识后彼此感觉很投机,于是很快交上朋友。有一天,布瓦尔收到了一份亲戚遗产的信,信上说由佩库歇继承这笔数量可观的遗产,于是两人果断放弃平凡而枯燥的抄写员职业,一起到乡间购置了别墅和地产,并开始了他们的“科学生涯”。其间,还有不少两人与当地乡绅、乡民的无数令人捧腹的趣事,写得十分精彩!布瓦尔和佩库歇一门接一门地研究学问:农业、园艺、果木、化学、解剖、生理、医学、天文、博物、地质、考古、历史、文学、戏剧、语言、政治、体育、通灵术、催眠术、哲学、宗教、神学、骨相学、教育、社会学……然而一事无成。“他们总是那么热情洋溢,可总是面临越来越深的敌意和困惑不解。”(西利尔·康诺利《现代主义运动》)小说因福楼拜突然辞世而中断,使人觉得此种徒劳无益之举,似乎无尽无休。</p><p class="ql-block"> 这当然不是作家的本意。根据他留下的提纲,二人对此感到疲惫、厌倦和茫然,于是重操旧业,誊写了一册“固有概念词典”。福楼拜自己曾经说:“要从全书才能看出意义来。”(1877年10月5日致左拉的信)正如弗雷德里克与戴洛里耶那样,布瓦尔和佩库歇最终也要退回起点。在此过程中,他们也要丧失一切。</p> <p class="ql-block"> 这就是这本小说的大致内容。福楼拜在创作《布瓦尔和佩库歇》时的这种转变的出现,和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及作家的家庭出身、成长经历有关,如他早年就受到浪漫主义风气熏陶,后又受到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当然还与他的思想和独特的文艺观有关。更重要的是,福楼拜的这种转变对后世作家尤其是新小说派产生了巨大影响,而福楼拜本人也藉此在文学史上占有了更为重要的地位。虽然这部小说最终未完成,且长期以来被忽视了,但现在已有越来越多的评论家就这部奇特的小说发表专著。这是一部关于愚蠢与无知的百科全书。福楼拜称布瓦尔和佩库歇为“两个老好人”;他们是漫游于人类文明领域的堂吉诃德,探寻行为与所探寻的对象同样毫无意义。《布瓦尔和佩库歇》又是一部“悲观主义小说”,而且对福楼拜来说,的确也属这一方向的集大成之作。虽然被米歇尔·莱蒙看作“小说之外的作品”——大概因为其中人物和场景的安排,已经不再依循诸如性格和因果关系之类自身规律,而完全服从于主题的需要。然而按照福楼拜所说要“引起思索”而非“令人发笑或哭泣,也非让人动情或发怒”,这么构思并不出人意料。这是一部“观念小说”。出人意料的是如此包罗万象的构思,居然能够付诸实现。作家自己说:“得是疯子,而且要有三倍的疯癫,才会去写这样一本书。”(1872年8月18日致罗婕夫人的信)为做准备,他曾阅读不同学科的一千五百种著作。亨利·特罗亚在《不朽作家福楼拜》中讲,遗稿于作者身后面世,“拜读之下,死者的友人甚感惶惑,但俱称是大师的绝响。”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福楼拜小说全集》中译本的出版,使我们得以首次读到《布瓦尔和佩库歇》,震惊之感一如特罗亚的描述,虽然其间已经隔了一百二十多年。这是一部令人无法企及的书,它给我们前述议论提供了一个向度:不愿重复自己的福楼拜,想走多远就走多远——除非死神降临,打断这一历程。</p> <p class="ql-block"> 福楼拜的《布瓦尔和佩库歇》对西方国家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的影响,有两个文学大家的观点最具有代表性。</p><p class="ql-block"> 一个是博尔赫斯,在他看来,福楼拜创作或塑造出这两个傀儡来,并让他们阅读大量的书,目的是为了使他们搞不懂这些书。法盖指出了这种手法的幼稚和危险性。因为,福楼拜为了构思这两个白痴的反应,他自己看了一千五百种有关农业、教育学、医学、物理、形而上学等等方面的书,目的也是为了搞不懂它们。法盖评论说:“如果一个人坚持从那种看了也不懂的观点出发来看书,那么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会做到什么都不懂,并由于他自己的原因而成为白痴。”事实上,福楼拜与书本的五年共同生活,使他变成了布瓦尔和佩库歇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使布瓦尔和佩库歇变成了福楼拜。开始时,那两个人物是白痴,是作者看不起的和讥讽的人物,但是在第八章中却有这么几句著名的话:“于是,他们的精神里出现了一种糟糕的才能,即能看到愚蠢的行径,但又不能容忍它的才能。”接着他又说:“无足轻重的事使他们感到悲哀:报纸上的通告,某位资产阶级分子的肖像、偶尔听到的某件蠢事。”在这一点上,福楼拜同布瓦尔和佩库歇是一致的,上帝同他的创造物一致。这是在一切长篇作品,或者只要是有生命力的作品中都会有的现象(苏格拉底成了柏拉图;培尔·金特成了易卜生)。但是,在这里,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在一个时刻里做梦的人,采用一个类似的比喻来说,他竟发现他自己在做梦,而他的梦的形式就是他自己。</p> <p class="ql-block"> 博尔赫斯还谈到:晚年福楼拜的疏忽或轻视或自由使得评论家们不得要领;我却认为在其中看到了一个象征。以《包法利夫人》创建现实主义小说的人也是第一个打碎它的人。几乎就在昨天,切斯特顿写道:“小说完全可能同我们一起死亡。”福楼拜的本能预感到了这种死亡,因为它正在发生。《尤利西斯》以它的构思、时间和精神,不正是某一体裁的回光返照吗?他在小说的第五章中谴责巴尔扎克“统计学和人种学”的小说,并把它推广到》的时间向永恒倾斜;所以主人公不死,继续在卡昂附近抄写他们不合潮流的蠢名录,在1914年时像在1870年时一样无知;所以,此作品是向后看的,朝伏尔泰、斯威夫特和东方的寓言看的,朝前看,则是向着卡夫卡了。</p><p class="ql-block"> 博尔赫斯最后说:“可能另有一个关键。为了嘲弄人类的渴求,斯威夫特说他们身材矮小或类似灵长类;福楼拜则把他们说成是粗野的人。很明显,如果世界的历史就是《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历史,那么,组成这部历史的一切都是滑稽的和不牢靠的。”</p> <p class="ql-block"> 另外一个文学大家是卡尔维诺。他说:《布瓦尔和佩库歇》的确是我今天晚上要谈论的小说的鼻祖,虽然这两位持十九世纪科学主义的堂吉河德式作家开始了穿过宇宙知识海洋的动人而欢快的旅行、后来变成了一系列的海上灾难。对于这两位自学起家的童心未泯的人来说,每一本书都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但是这些世界互相排斥,或者至少十分矛盾,以至今任何追求确切答案的希望悉数破灭。这两位代笔人无论投入多少努力,也是缺乏某种主观上的才能的,而只有这种才能让人得心应手地使用观念,使这些观念变为人们想从中得到的天然愉快;这种才能书本上是学不到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部未完成的小说的结尾:布瓦尔和佩库歇放弃了理解世界的愿望,甘愿重返充当代笔的命运,决心献身于在万象图书馆中手抄图书的辛苦工作。是否应该得出结论,认为布瓦尔和佩库歇的经验表明"百科全书"和"虚无"必定混合为一呢?但是,在这两个人物的后面是福楼拜本人,他为了丰富人物每章的奇遇而被迫学习一切学科的知识,以构筑起一座科学大厦;以利这两位小说主人公去折除、分析。为此目的,他阅读了农学、园艺、化学、解剖学、医学、地质学的教科书。在日期为1873年8月的一封信中,他说为了这个目的他已经看了194本书,而且一直在做笔记;1874年6月,这个数字上升到了294本;五年以后,他得以向左拉宣称:“阅读已告一段落,小说完成之前,我不再打开其他旧书了。”但是,不久以后,我们在他的书信中便看到他正费劲地研读宗教论著,后来又开始学教育学,这门学问强迫他进入五花八门的知识分支。1880年1月,他写道:“为了我这两位高贵的朋友,你知道我得通读多少本书吗?1500多本!”因此,关于这两位自学成才的代笔的百科全书式的史诗是有衬底的,即在现实领域中完成的平行的、绝对巨人式的努力。福楼拜亲自把自己改变成为一本宇宙百科全书,以一种绝对不亚于他笔下人物的激情吸收他们欲求掌握的每种知识和他们注定要被排除在外不得进入的一切。他这样长时间地不辞劳苦,难道是要展示他那两个自学成才人物所探索的知识无用吗?“论科学之缺乏方法论”是福楼拜想要给他小说添加的副标题,这见于他1869年12月16日的一封信。或者,是要展示知识的纯粹的虚幻?</p> <p class="ql-block"> 与以上观点相呼应的是在《声音的种子》一书中,现代文学巨匠罗兰·巴尔特对福楼拜的《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内涵、蕴义和特点以《真实之危机》一文进行了深入透彻的分析,成为现代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家的必读经典。将作品置于罗兰·巴特理论视域下,就能发现《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创作风格与“零度写作”“作者已死” “写作风格先天性” “文本模仿性” “无意义的终极意义”等理论存在许多契合之处,可为解读福楼拜作品提供新视角。</p><p class="ql-block"> 格非,我国红极一时的先锋派作家的重要代表之一,他深受福楼拜《布瓦尔与佩库歇》的影响。他说:“该小说是所谓现代性反思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福楼拜在此对人类的知识与梦想做了冷静的回顾——而这个问题正是我的兴趣所在。”</p><p class="ql-block"> 能够找到和买到的福楼拜的作品,我几乎都读过,并已写过三篇读书心得。我不是福楼拜的专门研究者。但时至今日,每获得福楼拜的一本新书,每读一次福楼拜,都有一种置身于无边无界的原始森林之中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惊悸,有冲动,有敬畏,有绝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