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湾情（六）

阿龙

　　霜降过后的上湾村像头疲惫的老牛，蜷缩在黄土塬的褶皱里。肖利蹲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数着落叶，砖厂飘来的煤烟味呛得他直咳嗽。王宝青踩着破自行车从土坡上冲下来，车筐里的铁锨叮当乱响："去不去？砖窑招短工，管饭！"

砖窑建在断崖边，黑黢黢的烟囱昼夜不停地吐着浓烟。肖利头回进窑洞时，热浪裹着硫磺味扑面而来，熏得他眼泪直流。王宝青用铁锨戳了戳他的脊梁骨："学着点！"说着把湿透的毛巾往肩上一甩，赤着膀子钻进蒸笼似的砖窑。

这日晌午，肖利蹲在窑口啃窝头。冷硬的玉米面渣滓刮着喉咙，他仰头灌了口凉水，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发烫的砖坯上，"滋啦"一声化作白汽。

"瞧见没？"牛永平突然用铁锨捅他后腰。这个精瘦的汉子总爱把解放帽檐压得低低的，露出两粒黄豆似的眼睛，"二栓媳妇又给老狗送水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二栓媳妇端着搪瓷缸正往窑洞走。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裹不住丰腴的身子，第三颗纽扣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松着，露出半截桃红色的胸罩边。她走过老厂长身边时，胸脯堪堪擦过对方汗津津的后背，老厂长黄胶鞋下的砖坯立时碎成两半。

"呸！"肖利把剩下的窝头狠狠摔进煤堆。去年秋收，二栓家二十亩玉米都是他帮着扛上驴车的。那时二栓媳妇还系着严实的围裙，递水时连手指头都不露。

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铁饼，烤得砖窑滋滋冒烟。肖利挑着两筐红砖往晒场走，扁担压得肩胛骨生疼。砖块在筐里晃荡，撞出沉闷的响声，像极了父亲犯哮喘时的咳嗽。

"肖利哥，你说这砖能铺到县城不？"牛永平抹了把汗，解放帽里垫着的《参考消息》露出半截标题——"深圳特区建设如火如荼"。

肖利望着远处扭曲的热浪，突然想起地理课本上蒸汽机的插图。那年他在这页折了个角，用红笔在"工业革命"四个字下划了道波浪线。"能铺到北京才好，"他的声音混在砖窑轰鸣里，"铺进清华园的实验室......"

歇工的铜锣刚响，二栓媳妇就扭着腰来了。汗湿的衬衫紧贴着身子，胸罩的花纹像烙在皮肉上。"后生们累坏了吧？"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王宝青的胳膊，"婶子给你们留了糖油饼......"

王宝青的耳根瞬间红得要滴血，铁锨"咣当"砸在地上。肖利别过脸，看见老厂长从窑洞钻出来，裤腰上那串钥匙叮当作响，活像拴着条看门狗。

"去，给老子煮碗姜汤。"老厂长的手在女人屁股上重重一拍，黄胶鞋碾过砖坯，留下个冒着热气的脚印。肖利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昨夜的窝头直往上涌。

领工钱那日，老厂长把三十块钱拍在砖垛上。"二栓媳妇说你偷懒。"他黄板牙间叼着烟卷，火星子落在肖利手背上，"扣五块。"

窑洞阴影里传来吃吃的笑。二栓媳妇探出半个身子，的确良领口沾着可疑的水渍。肖利盯着那二十五块钱，眼前闪过妹妹补丁摞补丁的书包，父亲佝偻如虾米的脊背。他抓起钱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尖利的嗤笑："装什么清高......"

暮色漫过砖窑时，肖利才发现指甲缝里嵌满了砖灰。暗红色的粉末怎么搓也搓不掉，像渗进了皮肉里。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小红的碎花布衫在暮霭中时隐时现。

"肖利哥......"她往他手心塞了块薄荷糖，指尖凉得像井水。糖块在嘴里化开，辛辣混着甘甜刺得他眼眶发酸。李小红发间的野百合沾着砖灰，却依然倔强地开着。

西天的火烧云被烟囱撕得支离破碎。肖利突然握住小红的手，掌心粗粝的老茧磨着她细嫩的皮肤。他们踩着满地砖渣往村里走，身后传来夜班工人的号子声，苍凉得像首古老的挽歌。

暮色中的供销社蒙着层灰扑扑的纱，褪色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在墙上斑驳如旧。肖登云蹲在墙角，竹制烟杆在掌心碾了又碾，旱烟燃烧时的火星明灭不定。

"老肖！"身后突然响起的招呼惊得他肩头一颤。孙老师将烟头狠狠按在青石板上，又用磨得发白的中山装鞋底反复碾了两下，胸前钢笔漏出的墨渍在蓝布上晕开，像朵倔强的鸢尾花。"听说你家利娃从砖厂回来了？"话音未落，孙老师已经挨着他在门槛上坐下，带来一股混合着粉笔灰与廉价烟草的气息。

肖登云的腰突然针扎般地疼起来，他下意识佝偻得更厉害了些。"孙老师，"咳嗽声裹着浓重的土腥气，"娃念了十几年书，到头来还得去砖厂出苦力......是我没本事，把娃耽搁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掐灭满心的愧疚。

孙老师压低身子凑近，身上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窸窣作响："王老师调去县城了，"他朝远处那排青砖灰瓦的小学努努嘴，"咱们学校正缺个代课老师。不过这种事我做不了主，你得问问大队书记，只要大队答应了，学校肯定没意见......"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老槐树上归巢麻雀的聒噪，倒像是在替人应和。

掌灯时分，土坯房里的煤油灯摇晃不定。肖登云的烟袋锅子在炕沿敲出"笃笃"声："代课老师一年六百块，还有五亩水浇地......"话音未落，老伴纳鞋底的动作骤然停住，顶针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六百块！够肖佳念完高中......"她布满裂口的手微微发颤，针脚歪歪扭扭地扎进粗布。

第二日傍晚，肖登云特意绕开村头的老槐树，贴着墙根往大队书记家走。怀里的"二锅头"硌得肋骨生疼，塑料袋里的迎宾烟也被掌心的汗浸出深色痕迹。黄万年家的院子里，老母鸡扑棱着翅膀从草垛窜出，惊得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晃个不停。

"黄书记！"肖登云的声音刚落，屋檐下的麻雀"扑棱"一声四散飞去。黄万年叼着烟斗从堂屋转出，中山装敞着怀，露出胸前浓密的胸毛，解放鞋随意碾过门槛上洒落的玉米粒："老肖？前几天我还看见肖利在砖窑扛坯子......"说着，他摸出支带过滤嘴的大前门递过来。

肖登云慌忙把烟酒放在了黄万年家的组合柜上，顺手接过黄万年的大前门。1962年的记忆突然翻涌——饥荒年月里，黄万年偷生产队红薯被抓，是他咬牙替老伙计挨了三扁担。此刻喉头像塞了团带刺的棉花："老黄，娃考了478分......差2分就考上大学了，我没本事......"

黄万年突然爽朗大笑，拍在他肩头的手带着熟悉的力道："你是想让肖利去学校当个代课老师吧？孙老师昨天就跟我推荐了，我正要找你说这事哩！"他转身从八仙桌上倒了碗凉茶，瓷碗边缘还沾着茶叶渣，"记得当年在水利工地抬石头，咱俩还没肖利现在大。"

"那时候我一顿能吃俩大馒头！"肖登云跟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满岁月。黄万年深吸一口烟，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盘旋："明天让肖利去找孙老师报道，乡里教育局我去打招呼，当年你替我挨打，我记着哩……"

归途的月光把人影拉得老长。肖登云抱着原封不动的烟酒回了自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