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行

柯柯

晨雾还在洇染游洋山峰时，我们就驱车沿着古邑山路进入龙山。山岚裹挟着千年竹海的清气，将层叠的屋檐与黛色峰峦糅成一片朦胧的剪影。此地不似江南水乡的婉约，亦无北国山川的雄浑，却独有一份被时光浸透的沉静——那是宋人的诗稿遗落山野，是林迪的笔墨洇入岩土，是书声与溪流共生的回响。

龙角山的轮廓在天际蜿蜒如脊，嶙峋的火山岩下压着宋代的砖瓦。当地人遥指山腰一处石洞，说是林迪读书楼的旧址。攀至洞口，但见岩壁青苔斑驳，洞内清泉泠泠，恍惚间似有琅琅书声破空而来。林迪，这位婉拒蔡京几度征召的老学究，将半生宦海浮沉化作一卷《戒石铭》，又将余生托付给这一方石室。他在此授业解惑，以“忠孝礼义”为墨，以盘龙山野为纸，硬生生在蛮荒之地凿出一脉书香的河床。

山脚的凉坑溪水蜿蜒如带，掬一捧饮下，竟觉喉间有唐宋诗韵的涩意。村中老人说，这溪水曾洗过林氏族人的笔砚，灌溉过百亩书院田。如今田埂上仍散落着“诒经堂”“双桂亭”的残垣，藤蔓攀附的柱础上，隐约仿佛可见当年学子刻下的“入则孝，出则悌”六字箴言。千年文脉，原是一株扎根于山岩的野树，风摧雷劈，却愈发虬劲。

福兴宫的香火缭绕成雾，“圣火台”三字被岁月啃噬得模糊。元宵行傩时，乡民击石取火的硝烟早已散尽，唯余石臼中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林迪手植的古樟。这树高逾五丈，枝叶如盖，树皮皴裂如老者掌心。村民取木片煎药疗疾，仿佛将先贤的浩然正气熬煮成一剂救世的汤药。

转过山路，忽见一座明代寨门横亘古道。石块垒砌的防御墙已坍了大半，野草从缝隙里探出头，与门楣上郑甲所书“翠滴山亭开豹雾”的楹联争锋。这位明代的书法家，是否也曾立于此处，听匪患马蹄踏碎月色，却以狼毫为剑，将“忠勇”二字刻进山民的骨血？

登笔架寨时，云絮低垂，巨石如莲瓣次第绽开。最高处的“大帝公磨刀”石穴，积水终年不涸。传说关羽曾在此磨炼青龙偃月刀，我却更愿相信这是林迪的砚池，这一泓清水，定然映照过宋时的明月，也定然研磨过《四书五经》的墨香。山风掠过，恍惚将石洞读书楼的残稿吹成漫天飞絮，落在今日龙山文人墨客手中的琴弦上，落在外籍游子归乡重建的油茶林间。

暮色四合时，我立于古台阶尽头回望。山下沙石公路如银链穿山，四十年前村民肩挑手凿的壮举，与宋代书堂遍野的盛景，竟在时空幻境中重构交叠。林迪若见今日龙山，乡土文化展览馆院子的门扉旁，稚童捧着《论语》诵读；千年古樟下，电商直播的镜头正对准竹编匠人的指尖；或会抚须长笑。

离山前，我在宫尾古井掬水净面。井壁青苔森森，水面却浮着一枚崭新的月。忽然懂得：龙山何以成为“山中邹鲁”？因林迪们的文心从未死去。他们在石洞中藏起一卷《孟子》，在寨门上刻下半联诗句，在古樟的年轮里埋下“无文不智”的偈语。千年后，当山民以竹木为舟驶向现代性的汪洋，这些深嵌岩层的文脉，便是永不倾覆的龙骨。

余霞散成绮时，龙角山化作一尊巨砚。历史在此研墨，写不尽的人，原是山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