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胡同记忆

吴永成

<p class="ql-block">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居住在北京东城区礼士胡同。期间上山下乡,只有探亲假回来小住,算起来完整住在这里的时间不过十七八年,这段时间将童年少年记忆装得满满当当,于我而言胡同的记忆即是对整个北京城的印记,尤其是懵懵懂懂的年龄所经历的或听大人说过的人和事,时不时地会在脑海中甚至梦里浮现,模模糊糊又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和刘罗锅是邻居】</p><p class="ql-block">礼士胡同的名气,我不知道是不是在于这里出了个“刘罗锅”—刘墉,他的府邸位于胡同东口,如今除了大门前残留的上马石,已成了乱码其糟的大杂院。</p><p class="ql-block">礼士胡同东西走向,位于城区繁华地段,据传明朝时这里为贩卖骡驴街市,称驴市胡同。我原以为胡同出了刘罗锅才改成如此文雅名称,其实不然,刘墉在乾隆朝为官时胡同还叫驴市,直到宣统才改为礼士胡同,既是驴市的谐音,又有礼贤下士之意。想象着刘墉这位大学士上下朝都穿梭于叫卖骡驴的牲口市场,场面有点滑稽。</p> <p class="ql-block">胡同偏西头还有一处较特殊所在—印尼驻华大使馆,大使馆分为南院北院常年有人站岗。本来这是个不起眼的大使馆,但1967年的“三砸一烧(砸印度、印尼、缅甸大使馆,烧英国驻华代办处)”事件,使这个藏在胡同深处的大使馆为更多人所知。其实原来这个宅子比大使馆有名气,是清末武昌知府宾俊的宅子,后其子家道中落将宅院卖给天津八大家之一“李善人”,在二三十年代才建成现在的规模。据说WG时期的文化部长于会咏曾在此居住过。这个宅院还是电视剧《大宅门》拍摄地之一。五六十年代,这个胡同住过黄埔一期的郑洞国、摄影大家黄翔、翻译过《静静的顿河》的翻译大家金人(张君悌)。在北京就是如此,胡同里随便碰上遛弯儿的大爷大妈,指不定说出名字便如雷贯耳。</p> <p class="ql-block">礼士胡同中段有一小巷往南通往灯草胡同和演乐胡同。灯草胡同东口有一扇常年紧闭的大灰铁门,听说里面住过北京的一位副市长,有人看见他在胡同口的小理发铺剃过头。靠近胡同西口的一座黑漆门洞里当时住着全国闻名的“大右派”章乃器。与灯草胡同东西平行的是演乐胡同,这个胡同最引人之处是有个工人俱乐部,不但演电影还经常演出京剧。我人生看的第一出戏就是老爹领着在这儿看的《三不愿意》。那里面有一句戏词“我不愿意呀我的大老爷”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清晰地记在脑子里。</p><p class="ql-block">由礼士胡同西口出来是商铺林立的东西南大街,胡同把口有一个小副食店和一个粮店,日常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在这两个店基本可以满足。再往北去东四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就是大名鼎鼎的隆福寺,吃喝玩乐样样俱全,是我青少年时代的乐园。与礼士胡同西口相对的是报房胡同,报房胡同西口坐落着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出礼士胡同东口是南小街,南小街奔南到头就是北京火车站了。</p><p class="ql-block">【小院不大乐趣多】</p><p class="ql-block">我家在礼士胡同中段凹进一块类似梅瓶的地方,“瓶口”墙上标着一块牌子“此巷不通”,“瓶子”里装着十几户人家,闹中取静。那时候连自行车都很少更甭说汽车,小屁孩们在“此巷不通”里追跑打闹翻跟头打把式家长一点不用担心。走街串巷卖杂货之类的商贩走到这里往往会有热心人提醒,这儿是“死胡同”,意思是不通其它街巷别走冤枉路。死胡同里的十七八户人家中约有一半是独门独院,我家是其中之一,比其他独院我家算比较差的。院子虽然没有前出廊后出厦的房间,但关上门自成一统的小院对我来说不逊于鲁迅笔下的百草园,盛满了童年的快乐。</p><p class="ql-block">我家院里南北各两间房,院子西边一棵枣树一棵核桃树的枝叶覆盖了多半个院落,两个大鱼缸里面养着金鱼。后来西侧自建了厨房,鱼缸就撤走了。院东侧种了两棵无花果和一些花草。邻居家的小伙伴经常聚集在我家院里,一张小桌几把小凳围坐在一起,看小人书、唱歌谣、玩弹球、拍洋画、打扑克、神聊,经常一玩就忘了时间,什么时候各家喊吃饭了才散伙。有时会在院里合计好了啥时候到绿大门(邻居家)去偷桑葚或晚上到哪儿逮蛐蛐……还在院里养过兔子,挖一个一尺多深的坑,四周砌上砖,因为听说兔子掏洞会跑到别人家去。最有趣的是在院里训家雀儿,从黄嘴雏鸟开始养,逐渐长大了飞到房上树上用食儿一逗能飞回来。后来喂得太胖懒得飞了,一次强行往房上抛时撞房沿上一命呜呼。</p><p class="ql-block">每到秋天没等枣子熟透我家房顶就会遭殃,一帮半大小子经常利用午睡时间爬上房摘枣吃。该打枣时,家里早有个手脚灵活的孩子穿上长衣长裤(防止被树上的洋辣子蛰)爬上树,随着树枝晃动一阵阵枣雨从天而降,院里已撑开的布单上即刻铺满一层绿里透红的大枣,漏网之枣再用竹竿一一打尽。枣子之脆甜是我长大后再没尝到过的。</p><p class="ql-block">进入三九,煤球炉子上经常烤着白薯、窝头片,满屋香味弥漫。早起玻璃窗结满冰花,让人生出童话般的幻想。下雪了,院子里的雪足够堆两个大大的雪人,痰盂当帽子,煤球作眼睛,插上胡萝卜是鼻子。那时候的北京比现在冷,雪人十天八天也不化。当厨房里的水缸、柜橱作为天然冰箱存满诱人的馒头、豆包、炸丸子、红烧肉时,就该穿新衣服放鞭炮过年了。</p><p class="ql-block">【爬树上房轰麻雀】</p><p class="ql-block">有那么一年,不知道为什么把麻雀与老鼠、苍蝇、蚊子一起列入“除四害”的对象,说是麻雀一年要吃掉不少粮食,鼓励大家各显其能消灭麻雀。这下子我们这帮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弹弓了,美其名曰消灭“四害”。弹弓打麻雀谈何容易,更多的是电线杆上瓷瓶(绝缘子)、落在房顶的鸽子、胡同指示牌倒了霉。</p><p class="ql-block">放肆了没几天,又听说这个方法效果不佳,要放大招,全民上阵轰麻雀,让它们无地可落,只能在空中飞呀飞,直到渴死饿死累死。哎哟喂!这回更刺激,我们能名正言顺的爬树上房跟大人并肩作战了。竹竿绑上布条摇起来,脸盆等带响的东西敲起来,歇人不歇岗白天房上树上不能断了人。全民轰麻雀运动一连搞了三四天,据说战果辉煌消灭了几十万只麻雀。没过多久,又听说麻雀功大于过,给麻雀平了反,“四害”重新定义为老鼠、苍蝇、臭虫(蟑螂)、蚊虫。</p><p class="ql-block">【人生第一次吃面包】</p><p class="ql-block">小时候对吃的记忆总是最深刻,尤其在五六十年代,一个家庭挣钱的人少吃饭的人多日子过得都挺清苦,一天三顿饭甭管粗粮细粮不断顿就算不错。</p><p class="ql-block">我家邻居有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叫小光,白白净净大大的脑袋身体羸弱,我去他家玩过几次,从没见到过他父母,一直是爷爷奶奶带着他。我对他家印象最深的有两样东西,一件是棕色花纹的大海螺,摆在镂空白桌布上显得很神奇。一个是软包椅面上钉着一个一扎长的半圆木棍,每当小光爷爷若无其事地坐在上面我都觉得很惊奇。后来听大人说,小光爷爷得了一种叫痔疮的病。</p><p class="ql-block">因为小光身体不太好,几乎不出门与我们这帮孩子疯玩,他奶奶经常把我叫到家里跟小光玩。有一阵不知道小光腰有什么病,不能长时间坐立,成天待在家里。一天小光奶奶来我家跟大人说要带我和小光到公园去玩。甭看礼士胡同离景山、北海公园都不算远,顶多不超过三四公里,但那时候去趟公园可是个挺隆重的事。家里特地给我换上干净衣服,小光奶奶在儿童车里推着小光,我屁颠屁颠跟着去景山。在公园玩到临近中午,小光奶奶给我和小光每人一块干粮,我打开印着好看图案的油光纸,平生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干粮,松软香甜还有奶油味道,小光奶奶说这是面包。我自此记住了这个名字。我那时候五六岁还没有上小学。待我上小学后,小光就不住在这里了。我下乡回来时听人说,小光在南方一个城市的乐团拉大提琴,这很符合我的想象。</p><p class="ql-block">【别人家的孩子】</p><p class="ql-block">现在的小孩听一听父母说别人家的孩子,非常逆反。我小时候却很羡慕甚至崇拜别人家的孩子,而且是由衷的。当然也不是所有别人家的孩子,是指与我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家的孩子。</p><p class="ql-block">这个家庭比较特殊,是我之后逐渐了解的。刚开始接触的是这家的女主人,因为她比较喜欢到我们家来串门,跟我妈妈说得来,我们家的孩子管她叫C妈妈。这个C妈妈当时30多岁或40岁左右(在小孩子眼中很难判断大人的年龄),她不上班应该属于家庭妇女行列,但气质又是那么与众不同。她消瘦,个子高挑,喜欢披一件外套,几乎烟不离手,可能吸烟太多脸色稍显黑黄,但长圆的脸型和好看的眼睛仍能显示出以前的风韵。更让人诧异的是她竟然是大学生!50年代的大学生本就人中龙凤,女大学生更是世间稀罕。</p><p class="ql-block">C家长女那时可能正在上大学,基本见不着面。我崇拜的是C家哥哥,比我大七八岁,其身高一米八,相貌堂堂,走路挺胸昂头,夏天可以明显看到胸肌和胳膊上的棱子状肌肉。他家住的也是独门独院,C妈妈说话的嗓门又大,C哥哥放学在家的活动等于直播。学外语、做练习、练哑铃、冲冷水澡,每天规律进行,从不懈怠。如果在门口碰到,他会冲我和善地微笑,有时候还会聊上几句,不会因为我是小屁孩而轻慢。无论外在还是内涵,C哥哥在我心中简直完美至极。</p><p class="ql-block">但是我有一个疑问,怎么从来没见过他爸爸?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辆汽车停在他家门口,从车里下来一位白白胖胖戴着眼镜很有风度的中年男人进入他家。我赶紧跑回家想听听他家有什么动静,尤其是C妈妈的大嗓门说什么,结果隔壁静悄悄。我忍不住向大人询问,加上后来陆续了解,知道了大概其。来的这位是C哥哥和姐姐的父亲,其时C先生已另组家庭,我们叫的C妈妈其实姓L,是她一人带大两个孩子。而C先生赫赫有名,革命时期在西北从事秘密工作,被称为“后龙潭三杰”之一,解放后曾任对外文化部门的部级干部。</p><p class="ql-block">C哥哥果然优秀,大学考进了哈工大,C姐姐军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部队医院。C妈妈虽然早早当了家庭妇女,一对有出息的孩子是对她最好的回报。</p><p class="ql-block">【至今难以忘怀的小事件】</p><p class="ql-block">在我们这个死胡同里,住着几十户人家,除了七八家独门独院,其余的大杂院里起码住着七八户或十几户,被大伙称为大庙的般若寺里住着二三十户。这一方天地里各家各户千差万别,既有达官贵人,更多贩夫走卒,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可称社会各阶级大全。有新中国的局长,也有解放前开大买卖的,吃瓦片的(房东),还有政府工作人员、大夫、老师、翻译家、芭蕾舞演员、京剧演员,大杂院里住着卖菜的、蹬三轮的、焊洋铁壶的、剃头的,做豆腐的……几十家几百口子人,张家长李家短七只蛤蟆八只眼的新闻层出不穷,而有些事情虽然不大但经过了几十年岁月筛选仍铭记在心并时不时地在眼前回放影响一生。</p><p class="ql-block">{被窝囊死的新媳妇}有个房东家有很大院子很多房间,收十几家房租家境殷实。但世事难全,他家有个儿子严重罗锅,个子矮小前胸后背凸起明显,啥也干不了全靠家里养着。到了快三十岁时犯了愁,再有钱也没人愿意嫁。后来通过媒人在近郊农村找了个家境贫寒的人家,姑娘嫁过来时二十出头,据说男方没少陪彩礼。结婚以后街坊四邻极少有人见到新娘子,有人说长得漂亮,有人说有点胖一般人。婚后三个多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新娘子死了!有人说喝了药,有人说得了重病。一位老人说,窝囊死的!大伙都点头。我那时还小没见过新媳妇,自从听老辈讲了这件事,脑子里总有新媳妇的形象出现,虽不太清晰但感觉很漂亮。</p><p class="ql-block">{藏在鞋壳儿里的女人照片}有一个小木匠,长得瘦瘦的挺白净,30岁左右,听口音不像北京人。刚开始他一个人住,后来他媳妇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娃也来了。他媳妇口音很重,平时不怎么跟街坊说话。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极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家的存在。有一天,吵吵嚷嚷来了一群人,小木匠被推推搡搡带回了家。不一会这些人又将小木匠带到胡同空地,一个人从一只鞋里拿出一张女人照片,冲着围观的人群亮了亮,说平时看着xxx挺老实,没想到他会搞破鞋,是个流氓,今天就让大家认识他的真面目!他老婆看着这场面,一脸惊恐疑惑。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把照片藏在鞋壳里,那么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会是流氓?</p><p class="ql-block">{他们家最漂亮的女孩疯了}W家四个女孩一个男孩,他家男孩小p行二比我大二岁经常跟我们一起玩。他爸爸每天很早就在家门口大声练外语,这在那时候显得特别另类。运动开始不久,他爸因为“历史问题”被劳改了。他妈妈好像在银行上班,带着五个孩子可想之艰辛。生活虽艰难但不影响W家孩子个个有模有样。他家老三小y与我同岁,出落得格外水灵,而且小嘴叭叭地十分伶俐,在我印象里是这片最漂亮的女孩。我到黑龙江下乡的时候听说小y去山西插队了,过了几年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听说小y插队没多久精神不正常了,经常回来看病歇假。再后来听说她在北京断断续续的治病,后来嫁人了。我曾多次想联系她哥哥p,无果(已搬家)。我回京后聊起他家的事情,又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家最小的妹妹b,在前几年已经自sha了!据说是因为“作风”问题被处理想不开走了绝路。我对b最后的印象,圆脸庞齐耳短发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会染一头棕红色的头发,虽然那个年代绝不可能。她姐姐的病也治愈了吧,现在应该是位优雅的老奶奶了。</p><p class="ql-block">{一言不发为哪般?}</p><p class="ql-block">还是在那个年代的某一天,一群人打着写着“打倒大xx Cxx”的牌子,押着部级干部C先生(即第一段提到的C先生)来到C妈妈家。有人宣读完C的“罪行”后,让C妈妈揭发C先生的陈世美流氓行径。C妈妈站在C先生对面,还像往常一样披了件外衣,一口一口地吸烟,面无表情。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任凭来人动员劝说,C妈妈不卑不亢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她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孤立削瘦的身躯好似随时会在激昂的声浪中跌倒。这个镜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 <p class="ql-block">去年我又回了趟礼士胡同,本已狭窄的胡同一侧停满了车,感觉胡同更杂乱更老态了。儿时住过的小院听说已换了两茬房主,新换的大门紧闭,从门缝看进去房子已全部翻新枣树核桃树也没了。整个死胡同被占去了一半,以前大庙的原址盖起了楼房,过去玩耍的地方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仍有人站在胡同口聊天,仍有人端着尿盆去公共厕所。走出胡同,怅然若失,戚戚而叹:</p><p class="ql-block">幽梦常回儿时院,荫下席地诵歌喧。</p><p class="ql-block">总角顽童今何在,故街遥问老翁安。</p><p class="ql-block"> 旧庙终被新楼换,隔门空叹思枣甜。</p><p class="ql-block">系挂邻家多少事,流年剪影尽云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