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的故事

吴健明

《酱的故事》2025.4.26

柴米油盐酱醋茶，早年述说过柴米油盐的烟火日常，今日且容我细说这坛坛罐罐里的酱香往事。

酱油，这琥珀色的生命之水，日日浸润着中国人的灶台。犹记儿时厨房里那几味当家酱料——生抽、腐乳、面豉酱，每见陶瓮将空，母亲总爱差我去东华路联益副食店采买。左手攥着几枚温热的硬币，右手拎着透亮的玻璃汽水瓶，蹦跳着穿过青石板巷。店堂里黝黑的瓦缸列队而立，系着白围裙的售货员揭开缸盖时，咸鲜气息便裹着岁月沉香扑面而来。"要两亳子(二角钱)酱油！"我踮着脚递上瓶子，看铁勺舀起晶亮的酱汁，顺着铜嘴漏斗汩汩流入瓶腹。总有几滴调皮的酱油顺着瓶壁蜿蜒，忙不迭伸指抹了送入口中，那醇厚回甘的滋味，至今仍在舌尖徘徊。

几枚硬币的采买经里藏着童年的仪式感——余下几分钱总要捎带三块方砖似的腐乳，再裹一小报纸角包着的渗香面豉酱。售货员用竹签串起红方腐乳的模样，像极街边里卖麻糖的蛇仔福老阿伯。最难忘那次邻家有位母亲，叫她五岁稚童扯着我衣角尾学去买鼓油，归家时他母亲高兴得不得了，抚掌笑道："我家仔仔会打酱油了！"这寻常俗语里，分明藏着市井人家最朴实的期许。

物资匮乏的年月里，厨房后窗阳台那盆鸡心椒红得惊心动魄。母亲总在秋阳正好的日子，将新摘的辣椒与蒜瓣细细剁碎。铁锅烧得滚烫时浇上花生油，滋啦一声激起的辛香直往人鼻腔里钻。红艳艳的辣酱装进洗净的罐瓶，在窗台排成朱色阵列，寒冬腊月里拌萝卜牛杂，沾一筷子便教人吃得额头沁汗。

时光流转至知青岁月，我在海风咸涩的故乡见识了蚝油的诞生。撬蚝人弓着脊背，蚌壳开合间肥美的蚝肉闪着珍珠光泽。大铁锅里，蚝汁经柴火熬煮渐渐浓稠，金黄透亮的膏体在日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老辈人说"掂过蚝油点鸡"，说的是年节时用竹筷蘸着蚝油抹白切鸡的奢侈——那粘稠鲜香滑过喉头的满足，确比吃肉更教人难忘。蚝油确是酱油中之极品！

漂洋过海后在餐馆后厨的八年，我竟与酱料再续前缘。京都骨山楂酱的酸甜、法式牛肉黑椒酱的辛烈、鲜炸虾合桃酱的馥郁等等，二十余种酱汁在指尖幻化出千般滋味。最妙是看金发碧眼的食客举着银叉惊叹："这酱汁有魔法！"方知人间至味，原可跨越山海。

而今超市货架上，李锦记的瓶瓶罐罐与各国酱料比肩而立。盐焗鸡粉、烧烤酱、叉烧汁...现代人指尖轻点便能网罗天下风味。可每当我拧开玻璃瓶，见"啵"的那声轻响，总恍惚看见那个攥着汽水瓶奔向酱园的小小身影，正穿越时光的迷雾，将人间百味细细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