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87年清明过后，京沪线的绿皮火车正吐着白雾穿过皖北平原。小强把帆布包往行李架上一搁，转身时撞上了对面铺位的目光——斜后方座位上，穿月白衬衫的少妇正低头给婴儿换尿布，鬓角别着枚淡紫发卡。四目相触的刹那，她指尖微微一颤，怀里的搪瓷杯晃出圈水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强？"</p><p class="ql-block">"妍妍！"</p><p class="ql-block">两个名字同时跌进哐当哐当的车轮声里。婴儿被惊醒，攥着小拳头往妈妈怀里拱。妍妍耳尖飞红，一边轻拍孩子后背，一边指了指对面空座："快坐下说。"她腕间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响，让小强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她在公社小学领粉笔时，也是这样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5年的秋天，十九岁的回乡知青小强，在红店小学遇见了下乡知青妍妍。她扎着油亮的长辫，穿对襟蓝布衫，站在教室门口给孩子们发作业本时，袖口总沾着粉笔灰。他教五年级数学，她教语文，办公桌拼在一间漏风的西厢房。每到备课夜，煤油灯把两张年轻的脸烘得暖黄，她念《红岩》里的段落，他就在草稿纸上画几何图，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窗外蟋蟀叫，织成记忆里的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爱人...在部队？"小强看着她膝头熟睡的孩子，奶粉袋上印着"红星"商标。</p><p class="ql-block">妍妍垂眸整理婴儿毯角："前年随基建工程兵去了格尔木，这次探亲假短，怕孩子路上闹，特意买了下铺。"她忽然抬头，眼里闪过光亮："听说你留校了？还是教数学？"</p><p class="ql-block">"改教专业课呢，"小强摸出烟盒又放下，"现在学生都喊我老学究，就像当年，你总说我板书很漂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车厢广播响起《在希望的田野上》，阳光斜斜切过两人之间的小桌板。妍妍从帆布兜里掏出油纸包，里面是用糖水浸过的橘子瓣："尝尝，从部队里捎回的。"小强指尖触到她递来的玻璃罐，iced tea的英文标签还带着体温。这场景突然与某个夏日重叠——1976年暴雨冲垮了操场围墙，他们带着学生在教室躲雨，她把唯一的油纸伞塞给他，自己冲进雨里抢收晒在操场的作业本，后来发烧三天，他偷偷去镇上买了水果罐头，却在她床前紧张得把玻璃罐摔裂了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总觉得日子慢，"妍妍用帕子擦了擦孩子流涎的嘴角，"现在倒盼着火车能开得再慢些。"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泛着柔光，不知是不是当年公社供销社里，他们一起看过的那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列车员推着零食车经过，惊醒了浅眠的婴儿。孩子睁开眼，黑葡萄似的眼珠盯着小强，忽然咯咯笑起来。妍妍捏着他小胖手晃了晃："叫叔叔。"小强喉咙发紧，伸手摸出钢笔，在车票背面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塞进孩子手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闪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广播里报站声渐近。妍妍开始收拾随身物品，军绿色挎包里露出半截《解放军画报》，封面是雪山下的基建部队。小强帮她把帆布包递过去，触到包带内侧绣着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分明是当年他们一起领的知青纪念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到南京就该换车了，"妍妍站在过道里，一手抱孩子一手扶座椅，"你...多保重。""你也是。"……此时彼此间似乎陷入到再次离别的伤痛之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汽笛长鸣，火车驶入下一个隧道。阴影掠过车厢时，小强看见妍妍怀里的孩子正举着那张画兔的车票，在暮色中晃成一片模糊的白。隧道尽头透出微光，像极了十一年前那个清晨，他背着行李离开红店时，她站在村口大槐树下挥手，晨雾里看不清表情，只记得她蓝布衫的衣角，被风吹得像片就要飞走的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