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客与坐席

欣赏人

　　家乡渭北一带，红白喜事，向来排场不小。主家请客，客人坐席，这本是极平常的事，然而细细咀嚼，却嚼出许多世态炎凉来。

我年已古稀，若论此生坐席的次数，大约比请客的次数要多出十倍。每每被邀，总见那八仙桌旁，众人推推让让，如同演一出大戏。最是那"上席"之争，尤为可观。上席者，乃桌之首位，向来为尊贵者所居。近年来我因年长，常被后生们虚让至此，但我自知无官无职，不过一介布衣，岂敢僭越？便坚辞不受。此时便见那官衔最高者，先是连连摆手，口称"不敢当"，继而半推半就，终于一屁股坐下，脸上却显出"舍我其谁"的神气来。

坐定之后，酒菜上桌，又是一番推让。那上席者起初必道"戒酒多时"，"医生嘱咐"，待三巡过后，却自己斟满，一饮而尽。酒过数巡，便渐渐露出本相，高谈阔论，声震屋瓦，俨然成了席上霸主。其余诸人，或附和，或陪笑，或沉默，各怀心思。那上席者愈发放肆，竟至于拍桌打椅，口沫横飞，将平日官场上的威风，尽数抖落在酒桌之上。我冷眼旁观，只觉可笑可叹。

记得某次婚宴，席间一局长大人，先是推辞上席，继而坐定，酒至半酣，忽拍案道："我这一生，最恨那些趋炎附势之徒！"话音未落，邻座一商人已举杯敬酒，口称"局长高风亮节，令人敬佩"。局长闻言大笑，连饮三杯，竟忘了方才所言。满座宾客，无不赔笑，独我默然。酒席散后，那商人得了局长名片，喜形于色，仿佛捡了金元宝一般。

请客一事，主家心思各异。富者欲显其阔，官者欲彰其威，贫者但求体面。我曾见一乡绅为子娶亲，排场极大，席开百桌，然细察之，菜肴粗劣，酒水掺假。问其故，则曰："场面要紧，内容次之。"又有小公务员嫁女，本无多少积蓄，偏要学那富贵人家，结果债台高筑，事后夫妻相对垂泪。最是可叹那些借红白喜事敛财的官员，明里不敢逾越规定桌数，暗里分批分次，今日请同僚，明日邀下属，后日宴亲朋，变着法子收受礼金。我曾亲见某处长家中喜事，门前车水马龙，登记礼金者两人轮班，竟至于手腕酸痛。

而坐席之人，亦各怀心事。有真心祝贺者，有勉强应付者，更有专为巴结权贵而来者。席间座次，往往依官职大小、财富多寡排列，仿佛一张活生生的社会等级图。我曾见一退休老教师，因其学生现为副县长，竟被破格请入单间，与一众官员同席。老教师受宠若惊，手足无措，而其余宾客则对他忽冷忽热，全凭那副县长是否在场。人间势利，一至于斯。

最可笑是那些自以为重要的人物，因故未能坐上席，便面露不悦，或中途退席，或冷言冷语。我曾见一科级干部，因被安排与平民同席，竟拂袖而去，主家慌忙追赶，另开一席，方才平息。而真正有涵养的人物，反倒不介意座次高低。某次丧事，一省级官员微服而来，甘坐末席，举止谦和，反令主家惶恐不安。

坐席间的谈话，亦颇可玩味。初时大家尚能客套寒暄，酒过三巡，便渐渐露出本相。官员谈升迁，商人论生意，教师讲学生，农夫道收成。而一旦有高官在场，众人便都成了"政治家"，争相谈论国家大事，仿佛个个都是国务院参事。那高官若随口说个"好"字，众人便如奉纶音，连连称是；若皱个眉头，便立刻改口，唯恐冒犯。我曾见一席之上，某局长无意间提及不喜某道菜，满座宾客立刻停箸，即使最爱此菜者，也再不敢动一筷子。

酒席将散时，又是一番景象。清醒者扶醉者，富贵者唤司机，平常人叫出租。那上席的官员，往往醉得最厉害，却还要强撑威风，直到被秘书或司机架走。次日醒来，大约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狂言，但众人却记得分明，只是无人敢提罢了。

我坐席多年，看尽这请客与坐席间的众生相。有时想，人生在世，谁人不请客，谁人不坐席？今日我为宾客，明日或为主家；今日我坐上席，明日或居末座。何必如此势利？何必如此虚伪？

然而风气如此，非一人所能改。每见那上席者趾高气扬，末座者低声下气，我便想起《礼记》有云："礼之用，和为贵。"今之请客坐席，徒具礼之形，而失礼之神，可叹也。

昨日离席归家微醺。夜色已深时独坐灯下，回想席间种种，忽觉人生如宴，我们不过都是匆匆过客，故发此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