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畏”与“三不畏”

梅桑榆

“三畏”与“三不畏”

我年轻时囫囵吞枣地读过《论语》，其中有些语录深入我心，乃至对我做人处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对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一语，我却是反其意而用之，且为读《论语》最大之收获。

孔子所言之“三畏”，其中“天命”一词，鸿学大儒们解释不一：朱熹解释为“天赋之正理”，梁启超解释为“人之命运”，南怀瑾解释为“宗教信仰”。此外，有解释为“宇宙自然规律”的，有解释“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当然也有解释为“冥冥中不可知之命运”的。至于“大人”，解释也有不同，或说是位高德隆之人，或说是尊者、长辈。“圣人言”自然是指孔孟一类人物和当今之领袖、权威的言论了。

我当时读书不博，认为“天命”与“大人”，即“命运”与“位尊者”（后来我才发现，这种理解也与某些学者的解释暗合）。故我之“三不畏”，也就是“不畏命运，不畏位尊者，不畏圣人言”。我半生被命运随意拨弄：童年随被打成“右派”的父亲，从南京迁回故乡凤阳；15岁初中未毕业，遭遇“文革”，后被一个“号召”逐出校门，下乡务农；到了须谋职求生的年龄，又因受父亲一顶右派巨帽的“庇荫”，一切出路皆被阻绝，可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7年后幸被招工，尽管我勤奋尽职，工作出色，但因不愿逢迎拍马，多年一直当办事员，任人随意差遣，饱受屈辱。若说命运如激流，我则如一叶舢板，惟随流漂荡而已；若说命运如狂风，我则如一片败叶，不随风东西奈何？后发愤读书，始发现诸多中外志士，也有被命运随意拨弄之阶段，然而由于他们奋发图强，敢于与命运抗争，后来反而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贝多芬“扼住命运的咽喉”一语，何其壮哉！自此方知命运不可畏，可畏者，乃人之无志，得过且过，反以“乐天安命”自慰也。

我直到47岁提前退休，一直是被牧之羊。对一芥平民而言，位尊者何其多哉！股长、科长，皆位尊于我，而于一县之内，局长、部长以及书记、县长之流，皆是“大人”。不但上班、外出，常遇见“大人”；即使赴宴如厕，也常撞见“大人”（县外的“大人”更是多如牛毛）。对于这些“大人”，若畏其位，岂不整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若畏其德，德隆者几何？由此观之，“大人”不可畏，“大人”也不足畏！

李白称其“平交王侯”，我身居县城，距“王侯”级的“大人”甚远，故我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易经·系辞下》）为与人交往之原则，对一切“大人”，以不卑不亢待之，对一切“大人”之所为，皆俯而察之。不畏大人，方可保人格之独立；不畏大人，方不致成为只知听话跟走，任人驱使欺辱之驯顺羔羊。

我于年近30方认真读书，且有志于写作。读书晚，立志也迟，又因少年辍学，十多年不读书，几成半文盲，故不分昼夜，猛填恶补。然而读书稍多，便发现，不但有的作者思想观念相互牴牾，即使是被称作经典的书，有些言论，也有可疑之处。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即一味迷信书本，则不如不读书。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即读书而不加思考，便会迷罔糊涂。程颢说，孔子所说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废其一，非学也。”慎思，即是不轻信，明辨，即是辨其真伪是非得失。

可见，以孔子之矛，足以刺穿孔子之盾。读书人若畏圣人言，读其书只是照本全收，信之弥笃，只能成为“两脚书橱”或曰“书呆子”；作家若畏圣人言，只能成为人云亦云而无自己思想之“传声筒”。不畏圣人言，方敢于对他们的话慎思明辨；不畏圣人言，方可从不轻信走向大悟，从怀疑走向真理的殿堂！

我之“三不畏”，是根据回顾自己的人生遭遇、审视自己所处的社会地位，以及自己的志向而得出的结果。我以“三不畏”处世，虽无大成，但却从任凭命运摆布的人变成命运的主宰者；从任人驱使者变成独立不羁自由自在的人；从粗识文字的人变成能够著书撰文并以此为业的人。故我称此为读《论语》最大之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