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娟的花手绢总是叠得方方正正,掖在蓝布衫的右襟里,像藏着一片秘密的春天。那手绢四角绣着淡紫色的丁香,花蕊用金线勾了边,在阳光下会突然闪亮一下,又暗淡下去,如同夜半被惊醒的萤火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取出手绢时总要停顿片刻。先是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绢角,然后慢慢往外抽,仿佛怕惊扰了手绢里栖息的精灵。这个动作我见过千百遍,在祠堂的阴影里,在晒场的麦垛旁,在送嫁的唢呐声中。最难忘的是那年端阳,她用手绢包了雄黄酒,擦在我被蜈蚣咬伤的脚踝上。手绢上的丁香沾了酒气,蒸腾出辛辣的芬芳,混着她鬓边的桂花油味道,竟比艾草熏烟更叫人安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的每一条手绢都收在一只描金漆盒里。盒盖内面贴着泛黄的月份牌, 画的是摩登女郎。小娟说这是她祖母的嫁妆,我却总疑心是某个负心人留下的信物。盒底垫着《申报》剪报,1937年的新闻铅字已经洇开了轮廓,像被泪水泡胀的米粒。有次我趁她不在,偷偷数过手绢――十一方整,却独缺了七月用的那方。后来在灶膛灰烬里发现半片焦绢,残留的并蒂莲图案,恰似两个被火舌舔舐的冤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娟香消玉损前三个月,她突然翻出所有手绢排在炕上。枯瘦的手指抚过那些褪色的花影,忽然对我说:“你闻闻,每方绢上的香气都不一样。”我俯身去嗅,果然辨得出立春的瑞香、清明的苦艾、霜降的野菊……最后一方腊梅的手绢已经发脆,她却不许我碰,只隔着玻璃纸让我看——那上面除了梅花,还多绣了半片雪花,针脚歪斜得厉害,想必是视力模糊后绣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入殓时我偷偷塞了块新绣的手绢在她枕边。素白绢面上只有疏疏落落几点红,像雪地里冻僵的枸杞。殡仪馆的人说这是违规的,我执意不肯取出。他们不会懂得,对于一生用手绢承接泪水与欢笑的人,这方白绢就是最体面的陪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漆盒传给了她女儿。年轻人不兴用手绢,倒把那些绣片拆下来做成了耳坠。只有我仍保持着旧习惯,在右襟里掖一块素绢。偶尔有风掠过衣角,恍惚还能闻到雄黄酒混着桂花油的气味,只是再没有金线勾边的香,会在阳光下突然闪亮一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