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中的“雪绒花”

黑豹

南京的夏天素以火炉来形容，那年夏天特别的炎热。我手中攥着汗津津的硬币放学后往农贸市场跑，脑袋后已经黏着几绺头发。校门口的梧桐树影缩成小小一团，卖凉粉的摊子早早就支起蓝白条纹的遮阳伞，油毡布在热浪里软塌塌地垂着。

行人稀稀落落，大抵都躲在荫凉处。偶有一二，也是匆匆而过，脸上浮着一层油汗，眼睛眯成缝，像是怕光，又像是怕看见这白花花的天地。他们的背心湿透了，贴在身上，显出瘦骨嶙峋的轮廓来。

一只黄狗趴在树荫下，舌头伸得老长，哈哧哈哧地喘。它时而抬眼看看路人，时而闭目养神，显是连吠叫的气力也没有了。树上的知了倒是精神，一声叠一声地嘶鸣，仿佛要把这热浪再推高几分。

我期待的那个老头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推着辆掉了漆的自行车，后座摆放着个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破旧木板箱。我踮脚张望时，正看见他掀开被角，白茫茫的寒气像要扑到人脸上。老头的白背心洗得透亮，摇蒲扇的手背爬满深褐色的斑点，却把扇子摇得极稳，扇骨划过空气时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红豆的壹毛，绿豆八分”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石板。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围在车边，硬币落在铁皮钱盒里叮当作响。老头用竹夹子夹冰棍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取什么易碎的宝物。

我咽着口水数手中已经湿透的钢镚，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终于够买支红豆冰棍。老头接过钱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樟脑味，混着冰柜里飘出的凉气，竟比冰棍的甜香更让人难忘。

蝉声突然拔高了一截。我举着冰棍往家跑，经过巷口的青砖墙时却被一阵喧闹绊住脚步。几个半大孩子正蹲在墙根斗蟋蟀，竹编的蛐蛐笼在阳光下泛着金丝般的光泽。我不知不觉凑过去看，直到手背突然一凉。

暗红的糖汁正顺着木棍蜿蜒而下，在柏油路上砸出深色的圆点。我慌慌张张去舔，甜腻的汁水却越流越快，红豆粒扑簌簌往下掉。蝉鸣声里突然掺进一声叹息，抬头就看见老头站在自行车旁，蒲扇在烈日下投出摇晃的阴影。

“小囡过来。”他招招手，木板箱掀开的刹那，凉气扑在我汗湿的额头上。老头掏出手帕包住化了一半的冰棍，我盯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腕，喉头发紧：“我、我没钱再买了......”

老头却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细密的网。他抽出一支崭新的红豆冰棍，这次用油纸仔细包好：“化了的冰棍怕孤单，要找新朋友作伴呢。”我怔怔接过，看见他掀开的木板箱旁压着半本《安徒生童话》，书页泛黄卷边，像被摩挲过千百遍。

后来整个暑假，我总能在午后三点听见三轮车的铃铛声。老头有时会给我讲半截童话，说美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说卖火柴的小女孩冻僵时手里攥着融化的冰晶。直到九月开学那天，他原来的车位上只剩下一圈晒化的柏油，卖豆腐的阿婆说，老头是个“右派”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如今得了痨病，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已经好几天未出摊了。

二十几年后的夏天我又回南京老家。我又走过那片已经面目全非的原农贸市场。新修的奶茶店放着电子音效的蝉鸣，穿JK制服的女生举着手机在梧桐树下自拍。热浪裹着记忆扑面而来，恍惚间又听见蒲扇摇动的唰啦声，看见白背心上慢慢洇开的汗渍，像一朵正在融化的雪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