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洞山的雪

踏雪赏梅

江南的雪，是水墨画里最温柔的一笔。当北来的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气，掠过罗洞山的山坳时，总不忘轻轻点染几笔——不浓、不烈，恰似年迈的画师蘸了淡墨，在宣纸上晕染出几缕寒烟。

晨起推窗，满目皆白。天公昨夜将尘世的纷扰尽皆掩埋，独留下这银装素裹的罗洞山。

远处的群峰裹着素裳，像是卧龙饮雪，又如仙子起舞时飘落的素练。雾气在峰峦间萦绕，时而聚成棉絮，时而散作烟缕，给这冬日的静谧添了几分灵动。山腰间，那几株老松挺立如卫士，在雪幕中愈发苍劲，枝头的积雪随风轻摇，簌簌有声，似在诉说着千年不易的守望。

罗洞山老宅静默如初，黛瓦覆雪，宛如老僧入定。门前那一方田野铺展如宣纸，昨夜的雪落笔成诗，田埂处点点梅花印，原是几只觅食的麻雀留下的杰作。越过田野，便是那片层层叠叠的茶园。墨绿的茶垄被雪勾勒出起伏的波纹，白绿相间，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丹青。茶树枝头缀满白雪，风过处，雪沫如细盐般簌簌而落。后山的竹林依旧青翠，雪压弯了竹稍，竹叶披上银甲，竹影在雪地上的斑驳，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竹叶上的积雪不时"啪嗒"一声坠落，在寂静的雪野中显得格外清脆，仿佛是大自然演奏的冬之乐章。屋后，油茶树、荷树、杜鹃错落其间。荷树伸展着宽阔的枝叶，树冠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宛如一位披着白裘的贵妇端庄而优雅。最动人的是那些杜鹃，尽管此时已是落尽繁华，却是银装素裹。

这罗洞山的冬日，虽无繁华之色，却别有一番清寂与澄明，在漫天飞雪中静候着春的消息。

罗洞山雪天不多，但是新年将至时，雪也一般不缺席，父亲总说“冇雪不过年”。此时的雪，便成了年的符号年的记忆。起初是细碎的雪粒，像撒盐般簌簌落下；继而转为六瓣的花，轻轻盈盈，不紧不慢，在青瓦上积了薄薄一层，屋檐下却已悄悄垂下冰锥，水晶般剔透，如雪后初霁，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记得父亲总爱在雪后的清晨，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冰棱，吧嗒着山烟，脸上笑意盎然——父亲任何时候都带着笑意。

老宅的院子不大，却被雪衬得愈发规整。石头砌成的檐基，只露出几处斑驳的苔痕；井台边的木桶早已落满积雪，倒映出油茶树的剪影；井边的腊梅却开得正好，金黄的蕊在白雪间格外醒目。这样的雪天，最适合围炉取暖。我常蹲在灶膛前添柴，看火舌舔舐木柴，将温暖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屋子的每个角落。蒸汽在寒气中升腾，将父亲忙碌的身影映在斑驳的窗纸上。

无论雪多大，贴春联都是父亲必做的功课。他先将去年的旧联小心翼翼地揭下，用篾刀刮去残留的纸屑，再将洒了米粉糊的春联对准门框，从上到下轻轻抚平。“雪映红梅千山秀，风送爆竹万户春”，墨香与雪气混合，别有一番风味。雪白的雪，金黄的土墙，鲜艳的春联，透亮的墨迹，年的味道就出来了。

年夜饭的香气总在雪夜最浓。妈妈从早到晚在厨房忙碌。我常蹲在灶膛前添柴，火星"噼啪"爆裂，映得人脸颊发红。鸡鸭猪脚的香气，随着水汽氤氲在整个宅子里。父亲在厅堂准备祭祖的蜡烛纸钱，父亲的了蜡烛是自己制作的，用的蜡是本地一种蜡树上寄生的蜡虫做成的，晶莹如玉；打纸钱的声响混着窗外的风声，竟显出几分节庆的热闹。

屋外，雪片扑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那时的罗洞山，雪总是下得恰到好处——不大，却足够掩埋整个山村的喧嚣；不厚，却够让木屋戴上白棉帽。如今父亲不在了，老宅的雪依旧如约而至，只是贴春联的成了我，做年夜饭的也成了我。每次磨墨提笔，总不自觉地想起父亲和我一起写春联的情景，每次点燃灶火，总会习惯性地多添一把柴，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些许思念的寒意。

除夕夜的雪，依旧在屋外绵绵不绝。我坐在窗前，看对面山峦的轮廓渐渐模糊，雪粒在老宅透出的灯光下闪烁如碎银。锅里的鸡鸭咕嘟冒着热气。我按照父亲生前的习惯——每次年夜饭，必要先供在祖宗牌位前，还要念叨几句吉利话。我对着虚空絮絮地说着话，仿佛父亲依旧坐在对面，微笑着倾听。

雪落无声，岁月如梭。我渐渐明白，罗洞山的雪不仅是季节的轮回，更是一种恒久的陪伴。它记得每一个父亲在雪中忙碌的身影，记得每一副贴起的春联，记得每一锅蒸腾的蒸汽，记得每一个思念被风雪浸润的夜晚。而今，当我遥望故乡的雪景，那些记忆便如旧照片般在眼前一一浮现，清晰得令人心痛。

有时梦回老宅，推开吱呀的木门，满院积雪映着天光，仿佛时空从未流转。父亲依然站在院中扫雪，衣帽上落着晶莹的雪花，见我回来，笑着招呼：“天冷，喝碗热酒，你妈妈早就热好酒了。”刹那间泪如雨下，方知相思已成疾，唯雪能解。

这些年，我逐渐明白，父亲留给我的，不仅是生命与教诲，更是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从容，淡然，如同这罗洞山的雪，不疾不徐，自有章法。即便身在远方，每当雪花飘落，我都会想起罗洞山的老宅，想起父亲，想起那些在雪中温热的日子。如此，便不孤单。

罗洞山的雪啊，你下了一年又一年，见证了离别与重逢，见证了亲情与时光。而今，当思念成为一种习惯，当雪成为一种寄托，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一直住在那片银白的世界里，守望着我，守望着故乡，守望着所有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