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33～34）

长岸一村

第三十三章

华星房产董事长古日辉离任审计报告交流会的次日。林冰正在事务所里审阅下一个企业财务管理咨询服务项目的资料。细密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洒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边缘，全神贯注地梳理着复杂的财务数据。突然，手机铃声打破了安静，瞥到来电显示上“古日辉”三个字，林冰不自觉地轻撇嘴角——这可是古日辉头一回主动致电。

“古董好，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电话那头传来古日辉格外谦卑的声音，与昨日会议室里的强硬态度判若两人：“林经理，实在对不住，昨天多有冒犯。我们已经按贵方提出的要求展开整改，后续会第一时间将整改资料提交给您。不知您今晚是否有空？我想请您吃个便饭，就当是赔礼道歉。”

林冰轻轻一笑，语气温和却透着坚决：“古董太客气了，吃饭就免了。还望你们尽快把整改好的资料送过来，好作为审计底稿，确保报告能顺利完成。”

“这顿饭您无论如何得赏脸，是我的一点心意。主要还是你们徐小姐和我这边王总监沟通上出了点问题，不然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僵。”古日辉语气懊恼，话语间满是推卸责任的意味。

林冰心里不禁冷冷一笑，古日辉这甩锅的本事堪称一绝。但职业素养让她依旧保持着得体的语气：“古董言重了，吃饭真的不必，我手头事情太多。况且这也不是谁的过错，咱们都按规矩办事就好。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林经理要是实在忙，那等您有空再说。不过……那账目调整的事，能不能通融一下？这一调整，我不仅拿不到今年奖金，以前的奖金恐怕都得退还。”古日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

“古董，如果你们能拿出充分依据证明成本核算没问题，我们自然会调整。我们只是遵循会计原则办事。”林冰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或许是察觉到林冰语气不善，古日辉连忙说道：“明白，明白！那我就不打扰林经理工作了！”

挂断电话，林冰无奈地摇摇头，将华星房产的事抛诸脑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资料上。

这是一个综合型民营企业的财务管理咨询项目。企业老板是典型的广东草根富豪，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从小小的来料加工厂起步，凭借着敏锐的商业头脑和不懈努力，陆续在深圳、顺德开办了四家五金配件工厂。2006年，长期的工厂经营让他深感疲惫。一次偶然的机会，某基金公司试图将他位于顺德的工厂策划上市，虽因环保问题未能成功，却意外为他打开了资本运作的新世界。他当机立断卖掉两家工厂，携两亿多资金进军资本市场。他眼光独到又极为精明，紧跟行业内知名大基金的投资步伐，投资的项目中竟有好几个成功上市。随着业务版图不断扩张，管理难题也接踵而至，财务管理不规范的弊端日益凸显，这才聘请周洁团队帮忙规范和提升财务管理水平，而林冰作为团队骨干，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跟进工作。

就在林冰沉浸在资料中时，“林冰，你来一下。”周洁在办公室门口喊道。

“好的，等一下。”林冰扭头回应道。

林冰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桌面的资料，走进周洁办公室。

“坐吧，你的注册会计师通过了是吗？”周洁指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然后问道。

“哦，是的，通过了。”林冰坐下来，伸了懒腰，笑着说道。

周洁双手放桌上，轻轻一拍笑着说道：“那太好了，你尽快到相关资料报给HR办手续，以后你就可以签报告啦。我和你双签就可以完成对外的报告。”

“好的，谢谢姐，我尽快去办。”林冰说道。她明白周洁是全心全意为她好，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对了，华星房产杨部长刚才给了我电话。集团已责令古日辉要配合我们完成离任审计报告。大致意思不想把事闹大，缺资料缺手续让古日辉尽快补。同意我们作的会计调整，他们等拿到正式报告后，将要求古日辉退回多发奖金。鉴于古日辉已离职，不再追加其他处罚。”周洁讲完，苦笑了一下。

“那等于没什么处罚呀，那太便宜他了。”林冰一听，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就是国企。算了，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我们只是守好底线就好。也没必要跨过界干预企业的事。”周洁摆摆手说道。

“华星房产的事就这样了，尽快让古日辉补充资料补手续就出报告，把事了结。反而是富盈投资的财务咨询项目你抓紧对接好。富盈投资老板刘文忠、财务总监刘浩和陈雨欣秘书的电话资料都有了，你主动联系他们。据我所知，他们自己有好几个直接经营的企业，也投资了不少企业。股权结构复杂，目前财务管理有点乱，公私不分，如何做如财务管理要好好设计。我跟他们刘总初步达成的服务内容就是梳理规范他们财务管理，让刘总及时、全面掌握整个财务状况。我建议你可以从四个方面入手。1、财务管理制度方面，看是否完整，里面的条款是否清晰和合规。2、业务流程方面，看是否涵盖主要业务，流程是否清晰高效。3、财务组织架构方面，是否层级和分工明确，各岗位设置是否合理，责和权是否明确。4、会计核算体系和财务报表体系是否合规和科学，是否达到管理要求。”周洁一边说，一边比画，生怕林冰不理解。

林冰虽然刚进入事务所，对企业的系统财务管理不太懂，不过她在人大原来所学专业就是会计学，而且在银行负责信贷业务，也与不少企业打过交道，对企业财务管理有一定基础，再听周洁这一说，心中对下来的工作也清晰了许多。她不禁由衷地说道：“姐你这样一说，我思路清晰了许多。谢谢姐。”

周洁笑了笑，用手指点点林冰额头说：“主要是你冰雪聪明。好了，你忙去吧。”

“好勒，有问题再向你汇报。姐，我看到你的钻戒了，什么时候带姐夫给我看看呀。”林冰调皮哈哈笑着站起来。周洁一愣，把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笑骂道：“你这小丫头，别八卦，快去干活。”

林冰扮了个鬼脸，笑着离开周洁办公室。

一缕阳光正好照在林冰的肩上。

第三十四章

深圳的四月正是雨季。林冰和徐子佩一早就坐上出租车往富盈公司赶。车穿行在烟雨凄迷的路上。林冰上车就闭目养神，当她睁开眼睛往外望，突然感觉车外环境很熟悉，这不是去沙河工业园的路上吗？这条路她太熟悉了，她在南海发展银行任行长助理时跟进弘立科技贷款项目时，这路没少跑。此时林冰脑海中浮现出林卫国夫妇两人绝望无助的神情。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呢。

车子到了十字路口，向右转就是去沙河工业园的方向，但车子却向左一转，没多久到了一座大厦前，富盈公司就在这大厦的49楼。

富盈公司陈雨欣在门口正等着林冰和徐子佩，将他们引导到了一个小会议室。富盈公司装修很简洁，阳光斜斜地切进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林冰坐下后，望着窗外连绵的大南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会议桌上的黑色笔记本，思绪却飘向了几公里外的沙河工业园。

“林经理是吗？欢迎欢迎呀。”一位中等身材，长得挺有富态，年约五十的男子快步走进会议向林冰伸出手。

林冰思绪才回到现实，也微笑伸出手轻轻跟来人说道：“刘文忠董事长吧，我是中诚所林冰，这是我助理徐子佩。周所让我们来做做前期调研。”

“是的是的，我是刘文忠。这是我财务总监刘浩。”刘文忠侧了一下身，指指身后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年约四十的消瘦男子。

那男子跨出一步也伸手跟林冰握了一下说：“我是刘浩，请多指教。”

“坐、坐，大家坐下。”刘文忠挥挥手，自己率先坐了下来。然后接着说道：“林经理，你下来准备怎么做？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刘董好，我们工作计划是这样的。第一步我们先对贵公司调研了解清楚你们目前的财务管理现状，然后提交一个初步的诊断报告和工作计划方案，双方讨论后对诊断报告和工作计划方案统一意见后就执行。在执行过程再根据实际不断修改调整。管理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是没有止境的。我们更多只是帮富盈建立好基础的管理制度、梳理业务流程、完善组织架构、岗位职责，以及会计核算体系和报表体系，陪跑一段时间。以后还是依靠你们自己。”林冰手捧茶杯，详细介绍自己想法。

“明白，林经理很专业。刘总你要全力配合。也趁这机会好好提高自己。陈秘书做好配合。”刘文忠严肃说道。

“是的、是的。”刘浩连忙回应道。陈雨欣则微笑点点头回应。

“林经理，那下来就由你安排了。您还有什么补充吗？”刘文忠看着林冰微笑着说道。

林冰迅速翻开笔记本，扫过密密麻麻的标注：“那好吧，就请刘总安排一个小会议室，今天就安排和各位主管逐一沟通？”她的目光扫过坐在长桌另一端的财务总监刘浩，对方推了推金丝眼镜，轻轻点头。

接下来的访谈像一场漫长的接力赛。负责财务部日常工作的财务经理林卫平、负责投资项目核算的阮雪梅、负责实业主体核算的赵伟文、负责融资的郭婉莹、负责总部出纳工作刘梦瑶，林冰都一一面谈，了解他们对公司财务制度是否了解、对业务流程是否清晰、对自己岗位职责是否清楚。

当最后一缕夕阳染红天际时，林冰合上了笔记本，把最后一份访谈记录保存。她站起来，走到富盈投资的会议室窗口，腑望着远处沙河工业园，突然想起弘立科技那间简陋、但整洁的办公室。那里的员工会在午休时分享自制的点心，林卫国夫妇会亲自给加班的同事泡姜茶。

“刘总监，今天辛苦了。”林冰在电梯口向刘浩道别。

“应该的，见面访谈算是完成了，我们回去再看看你们提供的制度、流程、组织架构图和各岗位说明书，以及你们的报表，三天内根据我们初步判断，提交一份初步诊断报告跟你们交换意见。好吗？”林冰客气地说道。

“好的，好的，没问题。”刘浩马上说。

走出写字楼，林冰谢绝了徐子佩共进晚餐的邀请。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沙河工业园的地址。车窗外的街灯次第亮起，霓虹灯牌在夜色中闪烁，她的心跳却莫名加快。

弘立科技的厂区大门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寂静。生锈的铁门上贴着两道封条，"查封"两个大字刺得她眼眶发酸。透过门缝望去，曾经停放着林卫国那辆银色轿车的位置，如今只剩满地落叶。

林冰沿着围墙慢慢走着，直到发现一处破损的铁丝网。她小心翼翼地钻过去，鞋跟踩在碎石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办公楼的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曾经贴着员工照片的公告栏空荡荡的，只留下几张发黄的胶带痕迹。

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她停下了脚步。门锁已经生锈，门缝里塞着一张皱巴巴的传单。林冰蹲下身，借着手机的光亮看清上面的字：“厂房出租，价格面议。”夜风卷起传单的边角，沙沙声像是某种无声的哭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洁发来的消息：“林冰，抓紧时间把你注册会计师资料提交给所里，我已经跟王所说了你情况。他对你也很认可，争取早日成为中诚合伙人。”。林冰盯着屏幕许久，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好”。她站起身，从通讯录里调出弘立科技总经理林卫国电话，盯着看了许久，手指悬在拨打键上，最终还是没点击下去。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拍掉裤腿上的灰尘，转身走向厂区大门。

封条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某个未完成的故事。林冰回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厂区，然后钻进路边的出租车。车启动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极了当年第一次走进弘立科技时的紧张与期待。

后视镜里，弘立科技的轮廓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而富盈投资的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宛如一座漂浮在城市夜空的金色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