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汴河的水在暮春泛着冷光,王安石站在枢密院的檐下,看檐角铜铃被风扯得东倒西歪。案头的《周礼新义》摊开着,墨迹未干,砚台里的墨汁凝着薄冰似的壳,像极了他推行的青苗法——本是融雪化冰的良策,却在州县化作了层层叠叠的坚冰。</p> <p class="ql-block">记得初入朝堂时,他总爱站在朱雀门前看市井烟火。卖炊饼的老汉搓着皴裂的手,说今年蝗灾过后,地里连稗草都长不出;织布的妇人抱着空筐叹气,绢税重得能压断纺锤。那时他觉得自己像个持灯人,只要把《青苗法》《募役法》这些文书化作火把,就能照亮这积弊千年的夜。</p> <p class="ql-block">可当他真正举起火把,才发现满朝都是怕光的人。司马光的毛笔在《与王介甫书》上沙沙游走,每一笔都像落在他皮肤上的针:“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八个字钉成了枷锁。那日在崇政殿,神宗的目光像檐角将落未落的冰棱,他忽然想起老家临川的稻田,春耕时牛蹄踩碎土块,泥浆里都是星星点点的绿芽——如今这朝堂,连这样的泥浆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深夜的相府书房,烛花爆了三四次。他握着狼毫在《答司马谏议书》上疾书,窗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竟像是千万人在议论。案头放着从江南送来的柑橘,果皮上还沾着新鲜的白霜,恍若看见推行农田水利法时,那些新挖的水渠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农夫们赤着脚在泥水里笑,泥浆溅上裤腿,都是希望的颜色。</p> <p class="ql-block">然而希望总是易碎的。当他第二次罢相,乘舟过瓜洲时,两岸的桑田已长满了杂草。船头的书童指着远处冒烟的村落,说是新修的驿站又拆了——因为《免役法》暂停了。他望着江心月影,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抱薪救火的人,柴薪耗尽时,火还没烧到冷硬的石头,自己却先被浓烟呛出了泪。</p><p class="ql-block">晚年退居金陵,他常坐在半山园的梅树下抄经。墨香混着梅香,恍惚又回到少年时跟着父亲过韶州,看见衙役催税时踢翻老农的菜筐,菜叶滚进泥水里,像极了如今朝堂上被揉皱的奏疏。檐角的铜铃还在响,只是这一次,铃声里没有了汴河的涛声,只有钟山的松风,和他鬓角新添的霜色。</p><p class="ql-block">史书会记得那些条文,记得青苗取息二分的争论,记得市易法下起伏的物价。但不会记得,那个在灯下发呆的老人,曾用冻僵的手指拨弄烛芯,看火星溅在《三经新义》的纸页上,像极了变法初期,他在御花园里看见的,第一朵冲破残雪的迎春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