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里的岁月

陈浩

<p class="ql-block">  鸡鸣声里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陈浩</p><p class="ql-block"> 天刚蒙蒙亮,双龙镇的薄雾里就传来“咯咯哒”的叫声。歇了一冬的芦花母鸡们抖擞着羽毛,在土坯墙根下刨出一个个小土坑。我家那三间土坯房的小院里,总有十几只黄绒绒的小鸡跟在老母鸡身后,像一团团滚动的毛线球,把清晨的露水碾碎在嫩黄的脚爪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孵小鸡的手艺在双龙南头是出了名的。开春时节,她把攒下半冬的鸡蛋拿出来,和邻居们换成新鲜鸡蛋。又把两扇门关起来,留出一条窄窄的缝儿,一手捏着鸡蛋,一手放在上面挡着光,查看气室的大小,判断鸡蛋的新鲜程度。随后放在火炕头的柳条笸箩里,底下垫着从麦秸垛撕来的干净麦秸,上面再放一层棉花,白生生的像刚落的雪。每天傍晚,煤油灯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粉土刷的土墙上,她粗糙的手指捏着鸡蛋在灯前转动,眯着眼睛说是在看“水蛋”。我凑近了瞧,能看见鸡蛋里的蛋黄辐射出的血丝,隔几日,还能看见蛋壳里晃动的阴影,像游动的小鱼。有次我听见她跟隔壁云小婶嘀咕:“这颗蛋纹路顺,能出红冠子公鸡”,随后她在这颗蛋上抹了一道锅底黑灰。果然孵出了周围最威风的芦花大公鸡,鸡冠红得能滴出血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月三的清明节前后,房后背阴处的积雪刚刚化尽,苦菜的嫩芽就顶开了冻土。我和弟弟挎着红柳条箩头去挖野菜。妈妈把苦菜剁得细碎,菜板发出“咚咚”的闷响,拌上金黄的小米、玉米面和麸皮,倒在青石凿的鸡食槽里,像撒了一把翡翠末。小鸡们扑棱着还没长全的翅膀,绒毛被风吹得蓬松,把食槽啄得叮当响,米粒溅到它们湿润的喙尖上。这时候,西院张家的媳妇儿总要扒在我家土墙头看,她家孵的小鸡总养不活,眼馋得直咬手指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家紧挨着生产队的打谷场,有只芦花鸡经常把蛋下在生产队的麦秸垛下。父亲能把二三十只母鸡的下蛋情况了如指掌。哪只鸡在哪个窝里下,哪只鸡天天下或下几天休一天。到时不下,就捉回来,摸摸鸡屁股。丢蛋的鸡总能被父亲发现,准确找到丢到哪里。他粗糙的手指在鸡腹下轻轻一探,就能摸出蛋壳的形状。有时鸡群散在打谷场,父亲眯着眼数数,突然说:“花脖子今天没下蛋”,果然能在场院边的草窠里找到还带着体温的鸡蛋。那些被父亲从外面捡回来的鸡蛋,壳上总是沾着草屑,像一个个迷路后被领回家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最怕去四大大家那条窄胡同。他家有只黑尾巴公鸡,冠子红得发紫,见着穿红衣裳的就追。那年端午前,妹妹回来要去“奶妈”四大大家。我兜里揣着妈妈刚给妹妹煮的鸡蛋路过,那畜生“扑棱”一声从柴垛上飞下来,铁钩似的爪子差点抓破我的布衫。多亏六哥正在院里晒糜子,抡起扁担把它赶开,扁担上的木刺都扎进了鸡屁股。后来那公鸡被四大爷炖了待客,我在他家院墙外闻了一上午香味,锅里的咕嘟声听得清清楚楚。</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五月的一天,妈妈把攒了半月的鸡蛋都煮在五烧铁锅里。我和弟弟守在灶台边,看红皮鸡蛋在滚水里翻腾,水汽把锅盖顶得“噗噗”响。妈妈特意用红纸泡了水,给几个鸡蛋染上淡淡的粉色。五弟把他的“红蛋”藏在被子垛底下,结果不知是被别人吃了还是被老鼠啃了,哭得惊动了半个生产队,鼻涕眼泪糊了一脸。</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九月一日开学前后,总能听见拖着长音吆喝:“收——鲜——蛋——咧——”尾音拖得老长,像根拉不断的麦芽糖。妈妈把鸡蛋一个个用麦秸隔开,装在竹篮里拿出去卖。竹篮把手磨得油亮,鸡蛋在里头轻轻碰撞,发出闷闷的“咔嗒”声。那是二哥、我和两个弟弟每人五毛钱的学费,还有书本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昏时常见老鹞子在双龙镇上空盘旋,翅膀投下的阴影掠过黄胶泥垒的烟囱。妈妈就站在当院“咕咕”地唤鸡,手里抓把高粱,那些还在麦秸垛旁刨食的母鸡便扑棱着翅膀往回跑,惊起一阵尘土。有年秋天,一只老鹞子真抓走了二云婶家最会下蛋的大黄鸡,二云婶站在院子里大骂了好一阵,惊得野鸽子都不敢来偷高粱,只剩下她系在腰间的围裙带子在风里一飘一飘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的双龙镇,新盖的鸡舍都装着铁网门,水泥地上连根鸡毛都找不见。偶尔听见“咯咯哒”的叫声,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再没有当年妈妈油灯下照着的鸡蛋里,那团颤动的黑影来得鲜活。那黑影如今想来,倒像是被封印在蛋壳里的一小片夜色,永远留在了记忆最温暖的角落。父亲那双能摸出鸡蛋的手,如今也只能在梦里看见了——粗糙的掌纹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麦秸屑,却比任何仪器都精准地丈量过母鸡们产蛋的周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