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仕林与李碧莲

寂静与年华

　　钱塘县衙后院的春桃开得正艳时，李碧莲用绢帕包着新摘的桑葚，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雕花木门。十二岁的许仕林正伏案临帖，笔尖悬在澄心堂纸上，墨汁顺着狼毫滴落，在《诗经》"关关雎鸠"四字上洇开一朵墨花。

"表哥又在发呆。"李碧莲将桑葚放在青瓷碟里，紫红汁液染上指尖，"昨日先生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便对着砚台出神半日，今日怕是要把砚台望穿？"

许仕林搁下紫竹笔管，望着窗外纷扬的柳絮。自他记事起，姑父李公甫的书房总飘着这样的飞絮，混着墨香落在碧莲发间。这个总穿着鹅黄襦裙的表妹，像春日里最活泼的燕雀，衔着荷香与杏花，在他循规蹈矩的童年里扑棱出层层涟漪。

夏夜荷塘浮着七盏莲花灯时，李碧莲总会提着琉璃灯笼来找他。十五岁的少女赤足踩在乌篷船头，藕荷色裙裾掠过新采的莲蓬："娘说今夜是乞巧节，该去放灯祈福。"她指尖沾着荷叶清露，在许仕林掌心画了朵未开的莲，"表哥求什么？"

许仕林望着船头晃动的烛火，水中倒影被涟漪揉碎成点点星光。去年此时，碧莲还缠着他要糖人，如今却懂得将发髻梳成流云式，鬓边别着新摘的玉簪花。他忽然想起先生昨日教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喉间像含了颗未化的青梅。

"愿年年岁岁..."话未说完，碧莲突然倾身去捞水中月影，乌篷船猛地一晃。许仕林急忙伸手去扶，少女发间茉莉香扑了满怀，琉璃灯笼落进水里，惊起一池流萤。

十六岁生辰那日，许仕林在雷峰塔前跪了三个时辰。暮春细雨打湿素白襕衫，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像是白素贞被镇压时淌下的泪。李碧莲撑着油纸伞追来时，正看见他攥着半块龙凤玉佩，指节泛白如雨中瑟瑟的青竹。

"姑父说这是你出生时就戴着的。"碧莲将伞倾向他颤抖的肩头，自己半边襦裙浸在雨里，"我娘常说，白娘娘当年为救许家..."话音未落，许仕林突然转身抱住她，额角冷汗混着雨水滴在她颈间。

那夜许仕林起了高热，碧莲守在病榻前熬药。药吊子在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她蘸着温水替他擦拭眉心，忽然被他滚烫的手抓住腕子："别走..."少年梦呓如幼时迷路在杏花林中的呜咽。碧莲望着窗棂外将圆的月，想起十岁那年他背她过雨后溪涧，青石板路滑，他摔得膝盖渗血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她。

次年春闱放榜，新科状元的喜报传到钱塘时，李公甫在正厅摔了茶盏。许仕林跪在青砖地上，脊背挺得笔直："侄儿不能娶碧莲。"

"混账！"李公甫须发皆张，"当年你爹娘..."话音戛然而止，许娇容慌忙去捂丈夫的嘴，却见碧莲抱着红木匣子立在屏风后，杏目含泪却带笑："爹，这里装着表哥七岁那年给我糊的纸鸢，十岁替我抄的女诫，十五岁中秋画的月下荷塘。"她取出褪色的红绸带，正是当年许仕林系在她手腕防走丢的那条，"二十年来，女儿心里..."

许仕林突然起身夺过红绸带，在众人惊呼声中系回碧莲腕间。窗外忽起东风，卷着当年他们在梅树下埋的诗笺飞来，泛黄的宣纸上墨迹犹新："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红烛高烧的洞房里，李碧莲望着合卺杯上缠绕的金龙玉凤，忽然想起某个夏夜沉入荷塘的琉璃灯。许仕林执起她的手，将当年那半块玉佩系在她腰间："母亲若知是你，定会欣慰。"

更深露重时，后院的红梅开了第一枝。许仕林拂去碧莲鬓上落花，听见她梦中呓语："表哥...看流萤..."他笑着吹熄烛火，任月光淌满绣着并蒂莲的锦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