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一场记忆里的久别重逢

黄裳

从屯溪到黄山，不到一小时车程，我和友讲了一段我与黄山的故事。

对黄山的青睐，不仅有徐霞客在《漫游黄山仙境》里“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夸赞，还有一卷尘封了三十三年的旧光影，随手扯一片黄山的流云铺展开来，那画面里就有我与友曾经一同共过事的同事，也有我初见黄山时，那一份洋溢了年轻气息的记忆。

那是个炎热的夏季，单位组织旅游，一周假期，同事之间十人一组自由组合，我们九个年轻人由一个年龄稍长的科长带队，先去南京，再到黄山。当时黄山火车站有人力车夫，一番讨价还价后，把我们拉到黄山脚下一间简陋的小平房里住宿。

从火炉般的南京雨花台到黄山脚下的山区，旁晚的微风轻轻拂过，身心顿觉清爽许多。我还记得小房子不远处，一道细细清清的溪流在水中鹅卵石间欢快流淌的情景。

那时的我体重不到90斤，拉我们住宿的车夫用一口南方普通话指着我说:你这样子够呛能上得去山哦。然后，他指着另外一个胖胖的女同事说: 她应该没问题的。

一阵大笑后，我们打赌约定，明天登山谁也不许坐索道，从黄山脚下一路徒步，目标天都峰，再从天都峰下来到北海集合，一起看次日清晨的日出。

第二天早餐吃的是面条，南北方语言沟通困难，我们与老板娘鸡同鸭讲一番交流，然后一行十人便信心满满地出发了。

第一次攀登如此雄伟壮阔的名山，大家心里都有几分敬畏。据说，黄山古称“黟山”，因山石呈青黑色（黟色）得名。唐天宝六年（747年），唐玄宗李隆基根据轩辕黄帝在此炼丹升仙的传说，下诏改名为“黄山”。这一传说在道教典籍和民间广为流传，黄山至今保留轩辕峰、炼丹峰等与黄帝相关的地名。

从前在家里也是登过山的，但与黄山相比，那山也只能算是丘陵了。

黄山的地质历史可追溯至数亿年前：据记载，‌4亿年前‌，黄山地区为海洋，经加里东运动首次隆起为陆地；1.25亿年前‌，燕山运动形成花岗岩体，后经喜马拉雅运动抬升露出地表；300万年前‌，第四纪冰川塑造了今日的峰林地貌，形成奇松、怪石等景观。

我们一路拾阶而上，接续映入眼帘的，恍若一幅幅精美画卷，眼前奇松怪石层出不穷，步移景异之间，除了啧啧赞叹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无石不松，无松不奇之余，内心还在折服这松姿能在如此艰苦的石缝上，生长得潇洒、苍然，蓊郁向上；这怪石，无论是猴子观海，还是梦笔生花，都是灵秀殊异，各显神韵。

黄山的松与石的精妙搭配，写尽了天地之道刚柔并济，道法自然的真谛。大自然灵山俊逸的秀色，让一双双单纯的眸子大开眼界，初见黄山带给我的那份心灵震撼，直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内心仍有一种触电般的情愫在周身涌动。

而此次旅游团规划的登山路线，带队的小谢是选择从南大门乘座景交车，换乘慈光阁方向索道，登玉屏主峰赏迎客松后绕过莲花峰、经过鳌鱼背、登顶鳌鱼峰，俯视光明顶；再到光明顶景区中心，眺望鳌鱼峰俯卧于天都与莲花两座主峰之下，观远处西海风景山峦叠嶂；

然后下光明顶到白鹅岭，沿途观赏飞来石，再乘云谷索道下山。

这个路线不是很辛苦，即便是如此，友已经累到叫苦不迭了。

当年的我们是徒步从黄山南大门到慈光阁再到半山寺，走新道口登天都峰的。那翻山越岭的漫长石阶时缓时急，十个人的团队因为体能不同，很快就拉开了距离。偶尔会看见有游人累到手脚并用爬阶梯的滑稽场景，几个人露出偷笑的表情，其实自己心里恨不得也做一样的动作。因为不肯服输，我一边补充能量，一边艰难地抬起犹如灌了铅的双腿往前挪步，走走停停，坚持了4个小时的石阶山路，终于到了新道口。

此时，举目仰望，天都峰羊肠一般的阶梯陡峭凶险，高耸入云，看着就头晕目眩。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从新道口还要攀爬2775个台阶，平均坡度75度，陡的地方有85度才能登顶。这真是一场毅力和胆量的考验。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五个走在第一梯队的人真正用行动践行了李大钊先生“青年之字典，无困难之字；青年之口头，无障碍之语”的名言。坚定信念，最后冲刺的路程，无论如何也要登上去。几个人像搭人梯一样，挤过老虎嘴，爬走鲫鱼背，一个看着一个人的脚后跟，手脚并用又往上攀爬了2个小时。

从抬脚上一级台阶都困难到终于登顶天都峰，那种险峻与艰苦，没有攀登过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惊险、刺激过后，豁然发现“无限风光在险峰”时的旷达心境与那种全身百脉具开、酣畅淋漓的感受的。

我想对黄山大声说: 这个世界上最难战胜的就是自己，当毅力和恒心打败懦弱时，我收获的，不仅是无限风光，更有从此以后，面对一切艰难险阻都不再恐惧的底气和信心。

令我感觉很神奇的是，从天都峰下来，双腿竟然不沉也不疼了，走起路来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非常轻松。

这一天从早晨开始爬山到入住北海宾馆，整整走了9个小时的山路。快到北海宾馆时，山间突然飘起了星芒细雨，这让宾馆挤满了滞留的游客。天，很快黑了下来，山风裹着冷雨吹来阵阵寒意，我们每人赶快租了一件军大衣，在宾馆临时住处简陋的木板和桌椅搭起的“床”上，裹着军大衣凑合一宿，等待第二天一早看日出。

一夜山雨凉风，第二天早晨阴天，我们没能看到日出。但黄山的云海，却给我留下了如入仙境般的心灵体验。第一次身置云海中，无论在天都峰的崖下驻足，还是在北海早晨的清凉台上漫步，总是被湿润的凉风携了白茫茫流云包裹着，那白云似柔柔的白绸缎，又似一朵朵棉絮，我甚至可以用手捧上一把。风过散去，露出远远近近的一层层山峦，人随云游，山同人转。那一刻，人，真的飘然若仙了。

三十三年光阴，转瞬即逝。玉屏峰上与山对望，时光的流里，是一场记忆中的久别重逢，当年同我一起登山的同事，早已人事变迁，各有归宿。而此时，蓝天白云下的黄山迎客松依然苍翠遒劲，那块扮演了《红楼梦》里传说女娲用来补天留下的“飞来石”，在“情根峰”下依旧述说着红尘里的爱恨情仇。

当我与友翻过熬鱼背，踏上百步云梯，再历艰辛汗水浸透衣衫，终于登上光明顶时，三十三年前登上天都峰时的兴奋与今日登上光明顶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刹那间，心中激荡起一股“会当凌绝顶”的豪情。

眼前的景象瞬间让所有疲惫烟消云散：群峰在脚下绵延成波澜壮阔的山海，西海大峡谷如大地的裂痕，深不可测。山风呼啸而过，带着松涛的轰鸣，仿佛此刻的黄山也在向我顷诉千百年来这里承载的故事。人生几度情难禁，皆因千古一诗心，半生烟雨归来，万千感慨之余脱口成诗:

卅载睽违意万千，云梯踏破揽云烟。

飞来石畔霞如绮，又立光明赏旧川。

有人说: 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黄山，像一个久违的慈悲老者张开博大的胸怀拥抱着我，它曾用石阶上的苔藓记录过当年那几个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用今天的百步云梯见证了已入桑榆之年的我与友虔诚拜访的毅力和恒心。站在光明顶上再度回眸远处的天都峰，如利剑出鞘，直插云霄，隐约间，我仿佛又看到那里一群勇敢的年轻人一路向上攀登的身影。

（注:当年一起登黄山的同事、朋友，已经有几人离世了，这篇文章，是对友与我桑榆未晚的一份旅行记录，也权做对当年青春岁月的一份怀念和祭奠吧。）

2025.3.26

安徽·黄山

文字: 黄裳

摄影: 群山 小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