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烟火

***友情提示：

此文拖沓冗长‌，

纯粹心血来潮，自娱自乐，

有长篇恐惧症的美友，慎读。

文字脚步，

在时空隧道里穿梭，

而，杂乱不堪的逆行思路，

终将一段、又一段重复，

渐渐嵌入，流光溢彩的故土。

———题记

《镜缘…..》

雨总是下得暧昧，

我在古董店的铜镜前驻足时，

檐角恰好坠落一滴陈年的雨。

那青铜镜框上的缠枝莲纹突然变得柔软，

青苔色的光晕漫过指尖，

再睁眼时，

古城的黄昏正从青瓦间流淌下来，

落在民国十六年的茶幌上，

幌子边沿的流苏还沾着前朝的雨水。

护城河，

浮起万家灯火的时辰，

朱雀桥边的饴糖铺子，

正飘出琥珀色的雾。

对街纸扎铺的伙计往竹骨上糊白绢，

扎到第十盏莲花灯时，

巷尾忽然飘来胡琴声，

惊得檐下新糊的灯笼都泛起涟漪。

裱画店的黄昏，

总比别处来得早些。

褪色的工笔美人，

从《醉花阴》里探出半幅罗裙，

足尖点在碑帖拓片的裂痕间。

暮风翻动账册时，

忽然跌出半片海棠笺，

墨迹晕成民国十八年的晚霞。

胭脂铺的珐琅秤仍在称量时光，

朱砂与白檀在戥盘上此消彼长。

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倚着美人靠，

发间茉莉与领口盘纽私语，

说着紫藤花架下未送出的蓝皮日记本。

黄包车夫的布鞋底沾着柳絮，

叮铃铃碾过，

青砖上湿漉漉的《良友》画报残页。

黄包车夫，

吆喝着"借光"擦身而过，

车篷角挂的铜铃铛叮铃铃响了一路。

穿布衫的少女捧着油纸包匆匆走过，

纸角渗出芝麻糖的琥珀色。

谁家断了线的蝴蝶风筝，

斜挂在飞檐斗拱间，

翅膀扑簌簌地抖动着时光。

临河的百叶窗半阖着眼，

菱花纹里漏进的光斑，

在雕花拔步床上游成金色的鲤鱼。

铜锁锈蚀的海棠木匣虚掩着，

沉香屑与樟脑香在晨昏线里缱绻，

恍若姨太太们未说完的体己话。

转角书局的老掌柜，

用麂皮擦拭《词综》，

纸页间簌簌落下乾嘉年间的雪。

玻璃柜里怀表停在申时三刻，

表链缠绕着半阙没有落款的《蝶恋花》。

檐角铁马忽然叮咚，

惊醒了橱窗里穿织锦袄的模特儿，

她睫毛上的积灰，

簌簌落在1931年的晨光里。

当老裁缝的皮尺，

垂落在天青色绸缎上，

梧桐巷深处的留声机正飘着《月圆花好》。

胶片划伤的杂音里，

白兰花在玻璃纸里蜷成小小的拳头，

胭脂扣在描金匣里结着薄霜。

戏台后的木箱渗出凤仙花汁的香，

刀马旦的雉翎缠着半根断弦，

在穿堂风里写未完的工尺谱。

暮色漫过歇山顶时，

谁家晾晒的湘绣被面在风里招摇，

牡丹丛中藏着咬破的荔枝壳。

我拾起瓦当上的银杏叶，

叶脉里蜿蜒着茶卡盐湖的波纹，

原来这座城，

是时光在生宣上洇开的一滴旧墨。

卖茉莉花的老妪蜷在滴水檐下，

银发里别着朵将谢的白花。

苍老的手掌托着篾篮，

新雪似的花瓣边缘已经发黄。

远处菩提庵的晚钟荡开时，

鸽群正掠过银杏树金黄的树冠，

灰翅膀拍碎满地斜阳。

暮色终于浸透了整座城，

纸灯笼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

梧桐叶沙沙地落在井栏上，

惊醒了青石缝里半梦半醒的蟋蟀。

戌时的更鼓催落几瓣海棠，

弄堂深处忽然飘来烘山芋的焦香。

穿布衫的影子又出现了，

这回她立在裱画店檐下避雨，

怀里抱着用报纸裹着的画轴。

雨水顺着瓦当，

滴在生锈的洋铁皮招牌上，

把"荣宝斋"三个金字洗得愈发模糊。

玻璃橱窗里泛黄的《点石斋画报》中，

光绪年间的仕女，

还在对着一树梨花调鹦鹉。

子夜，

面摊亮起昏黄的汽灯，

老板娘往锅里撒了把葱花，

香气惊醒了蜷在屋脊上的玳瑁猫。

穿香云纱的终于摇着倦了的扇子起身，

翡翠坠角，

在青砖上敲出寂寞的韵脚。

裱画店的学徒，

蹲在门槛上吃阳春面，

筷子搅碎了面汤里那弯月亮。

《苔衣……》

暮色漫过城门楼时，

檐角悬着的铁马开始絮语。

最后一道夕照，

斜斜切过"中山门"三个魏碑残字，

把青苔斑驳的城墙剖成阴阳两界。

卖栀子花的老妪挎着竹篮走下石阶，

蓝布鞋底粘着几片前朝的碎瓷，

在青石板上敲出空空的回响。

暮色自雉堞间流泻下来，

像是青砖缝里渗出的陈年血痕。

我数着脚下糯米灰浆的裂罅，

如同抚摸城砖里蜷缩的苔藓，

那些灰绿的绒毛在风里簌簌发抖，

恍若前朝守城人未寒的魂魄。

六百年风雨蚀出砖面皲裂的掌纹，

每一道沟壑里都蓄着咸涩的月光。

攀援的凌霄花早已枯成褐色的经脉，

仍死死抠着城墙的伤口，

像末代格格旗袍上的盘金绣，

在暗夜里闪着磷火般的微芒。

护城河早被月光熬成苦药，

倒映着半截坍塌的望楼，

那里曾悬过举子的红绸，

挂过将军的断剑，

而今只剩几只昏鸦，

衔着前朝未寄出的家书。

老城门，

第七枚铜钉锈蚀得最深，

恰能嵌进半枚银元。

朱漆皲裂的纹路里，

蜿蜒着庚子年的车辙，

门环叩响时，铜绿簌簌地落，

惊醒檐角沉睡的铜铃。

城砖深处沁出硝烟的味道。

甲午年的铁蒺藜在女墙下锈成琥珀，

裹着某个士兵跌落时甩出的铜烟袋。

民国廿六年的弹孔里开出野蔷薇，

血红的花汁浸透砖缝里的《申报》，

“日军攻城”的铅字在花瓣下溃烂成泥。

我听见砖石深处有马蹄声碾过，

碾碎，满城更夫的梆子，

碾碎，学堂先生的戒尺，

碾碎，女学生遗落的线装书。

戍卒瞭望的垛口，

已坍塌成月牙形缺口，

恰似老城墙被剜去的左眼。

裂缝里钻出的构树，

将根系扎进史书夹页，

吮吸着字里行间未干的血泪。

某块残砖上，

犹见"洪武七年庐州府造"的铭文，

凹陷的笔画里积着雨水，

倒映出穿长衫的背影，

许是当年督造城墙的匠人，

用罗盘量尽星斗，

却算不准六百年后，

他亲手夯实的墙体会裂成离散的卦象。

寒露过后的第三日，

我在瓮城转角处遇见最后的守陵人。

他青布棉袍的下摆扫过荒草，

惊起砖缝里冬眠的百脚虫。

“城墙是会呼吸的。”

老人混浊的眼珠泛起奇异的光，

“子夜把耳朵贴在西墙根，

能听见崇祯七年的更鼓，

咸同年的炮响，辛亥年的马蹄。”

他的旱烟袋指点着暗处：

“看那丛狗尾草底下，

埋着民国廿八年守城的连长，

左手小指缺了半截，他总说，

打完仗就回无锡刻竹骨子折扇。”

暮色渐浓时，

城墙化作伏地饮水的巨兽，

青灰的背脊隆起在暮霭中。

归巢的雨燕掠过残破的旗墩，

翅尖扫落几粒明朝的尘。

我伸手接住飘摇的墙皮，

碎屑里分明渗出咸涩的雾，

许是洪武年的月光，许是光绪年的泪，

许是昨夜某个穿阴丹士林布衫的魂魄，

在砖缝里轻轻呵出的叹息。

《茶痂……》

青石板，

沁着永恒的暮色。

穿月白旗袍的影子掠过砖缝，

绣鞋尖挑起的水珠悬在空中，

原是二十年前，

某位姨太太遗落的珐琅耳坠。

黄包车夫蜷在墙根打盹，

车篷上积着戊戌年的梧桐雨，

叮当落进紫砂壶里，

惊散茶叶间浮沉的晨昏。

茶馆的评弹声，

混着檀香飘过街角，

老茶客们捧着紫砂壶，

对着天井漏下的，

碎金子似的阳光吹开茶沫。

隔壁糕饼铺的蒸笼腾起白雾，

新出笼的桂花定胜糕，

甜香里裹着竹屉的清气。

拐角中药铺的百子柜前，

晃着蓝布长衫的影子，

掌柜的玳瑁眼镜滑到鼻尖，

正用戥子称三钱忍冬藤。

总爱在戌时三刻倚着窗棂，

看各色绸缎旗袍从木格窗下流过。

赭红织锦缎的摆尖掠过苍苔，

像拖着半阕未谱完的鹧鸪天；

月白软缎的衩口偶尔露出珠灰丝袜，

恍惚是宣德年间官窑瓷裂开的冰纹。

对面茶馆的跑堂托着锡壶穿梭，

白铜壶嘴突突地冒着热气，

在暮春的空气里写瘦金体的"茶"字。

茶馆临水而筑，

雕花木窗，

将晨光切割成菱形金箔，

轻轻覆在少年执壶的手背上。

他月白长衫的褶皱里藏着墨香，

递来的茉莉香片在粗陶盏里浮沉，

茶烟在睫毛上结出细小的珍珠。

“洋学堂也教工尺谱么？”

他指尖点着我誊错的《皂罗袍》，

袖口金线绣的蝶扑在泛黄的宣纸上，

惊动了砚台里半干的松烟墨。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

老茶馆的铜壶嘴便吐出第一缕白烟。

赭褐色门楣上“陆羽遗风”的匾额，

早被水汽洇成黄栌色，

倒像是浸透了三十年的普洱汤。

跑堂阿福用秃毛掸子扫过楹联，

褪了金的“煮沸三江水”四字，

便簌簌落下些木屑，

惊醒了梁间筑巢的雨燕，

它们祖辈衔来的春泥里，

还混着光绪年的茶末。

天井里的青石地，

早被茶客的千层底磨成镜面，

倒映着雕花藻井垂落的蛛网。

跑堂，

拎着包浆锃亮的黄铜吊子穿梭其间，

滚水注入盖碗的脆响里，

浮起宣统二年的龙井香。

东墙根的老位置，坐着，

穿阴丹士林布长衫的账房先生，

他总用缺角的钧窑杯喝雨前毛尖，

杯壁茶垢积成地图模样，

恰似他锁在樟木箱里的北伐行军图。

卯时的阳光斜斜切进槛窗，

将八仙桌上的茶渍照成琥珀色的史册。

第三根椽木下，

悬着的月份牌停在民国廿六年十月，

纸页上的旗袍美人笑靥已泛出霉斑。

穿香云纱褂子的老板娘，

立在柜台后拨算盘，

玛瑙戒指叩在紫檀框上，

惊散了，

停驻在“正兴号茶砖”包装纸上的光阴，

那张描金红纸还是她当姑娘时，

父亲从祁门茶庄捎回来的聘礼。

午后常有三两老者，

聚在藤屏风后下残棋。

他们的旱烟袋在茶雾里起落，

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

烧穿了宣统退位那日的《申报》。

穿灰哔叽中山装的私塾先生，

最爱讲段祺瑞阁老在茶馆议政的旧事，

说到“三一八”时总要摘下玳瑁眼镜擦拭，

镜片上凝结的水汽，

便顺着皱纹流进茶碗，

将碧螺春泡成咸涩的泪。

申时的雷雨，

总爱造访老茶馆的瓦檐。

雨水顺着滴水瓦当坠入青花鱼缸，

打碎了倒映在缸中的褪色楹联。

穿柳条布短打的码头工人们挤在条凳上，

他们的粗陶碗里浮着廉价的茶梗，

却能在氤氲热气中望见长江的帆影，

某只豁口碗底沉着民国十五年的船票，

墨迹晕染的“汉口”二字，

已洇成江心散不开的雾。

戌时打烊后，

老板娘会独自擦拭那套钧红釉茶具。

最精巧的执壶嘴缺了半角，

恰似她丈夫出征那晚被流弹击碎的月色。

她总把第一遍洗壶水浇在门前的罗汉松根下，

那株光绪年间栽的树，

根系早已钻进地底，

缠住了，

埋在砖缝里的半枚青天白日勋章。

子夜风起时，

空茶碗在博古架上吟唱。

被茶汤浸透的杉木桌案裂开细纹，

渗出陈年的水渍，

像极了，

账房先生临终前在病榻上画的铁路线图。

穿堂风掠过褪色的湘竹帘，

惊醒了沉睡在茶柜深处的锡罐，

那里锁着民国三十七年春天的龙井，

已与当年采茶姑娘遗落的银簪子，

酿成了碧绿的霜。

《残妆……》

偶园门前的石鼓被磨得发亮，

春联褪成月白色，

半卷着在风里打晃。

门环上的铜锁生了绿锈，

倒像朵开败的绿牡丹。

穿过月洞门，

荒草萋萋的戏台上还留着半副缨盔，

积灰的月琴断了两根弦，

琴轸上缠着褪色的红绒线。

戏台藻井漏下的光柱里，

灰尘跳着永不完结的霓裳羽衣曲。

老琴师的弦索，

在暮春午后突然崩断，

震落的梁上积灰，

竟化作某年某夜名角眉梢的金粉，

簌簌落在空茶盏里。

梧桐树影漫上戏台时，

云锣敲碎了最后一抹霞光。

老生踩着跷靴唱《碰碑》，

髯口里漏出的唱词，

坠在馄饨担子的汤锅中。

穿香云纱的姨太太摇着檀香扇，

扇坠的翡翠坠角轻轻磕着黄杨木栏杆，

那是十年前，

某位将军从腾冲带回来的战利品。

跑堂的往她面前搁了碗鸡丝面，

汤面上浮着的麻油星子，

倒映着台上杨令公的白须。

河心戏台传来云板声，

花旦的水袖掠过柳梢，

整条河便成了颤动的碧玺。

暮色浸透藻井残存的描金时，

老戏台的雀替，

便簌簌落下些朱砂末子。

断成三截的"出将"帘，

早褪作丧幡般的灰白，

倒像名伶临终前扯碎的云肩，

在穿堂风里飘摇着半阙《游园惊梦》。

我数着台沿苔藓织就的绿绒毯，

每一步都踩碎几粒光绪年的脂粉，

那些嵌在木纹里的胭脂痣，

原是某位青衣谢幕时跌落的泪。

卯时的露水凝在残破的守旧上，

将"同光十三绝"的绣像洇成模糊的泪痕。

穿阴丹士林布衫的老琴师，

总在此时擦拭他的蛇皮弦子，

琴筒里积着民国三年的松香灰，

轻轻一叩，便飘出，

梅兰芳在吉祥园唱《黛玉葬花》时的落英。

东南角的描金柱础裂着三寸宽的缝，

钻出几茎虞美人，

血红的花瓣上，

沾着昭和十六年的弹片铁锈。

日头爬上歇山顶的刹那，

褪色的戏服在厢房梁间苏醒。

白蟒袍的银线早氧化成青灰血脉，

女帔上的百鸟朝凤图坍缩成霉斑。

某只缀满点翠的凤冠斜倚樟木箱，

珍珠流苏间缠着蛛网，

网上悬着半张民国廿六年的戏单，

“程砚秋《春闺梦》”的字样被蠹虫啃噬，

恰似那年北平城残缺的月。

申时的雨，

爱在戏台瓦当上敲打《夜深沉》的鼓点。

雨水顺着翘角飞檐坠入石臼，

惊醒了沉睡在积水里的铜钹残片。

穿香云纱褂子的老管事说，

这尊嘉靖年的石臼，

曾浸过谭鑫培的护嗓药，

如今却盛着天宝年的雨，

晚清年的尘，

和某个武生纵身跃下戏台时溅起的血沫。

戌时月光爬上榫卯松动的斗拱，

整座戏台便成了搁浅的画舫。

残缺的台毯下露出黑褐色的木纹，

那是同治年间，

某位红角儿自缢时踢翻的胭脂匣。

西北角的马门仍悬着半幅水袖，

纱罗质地早脆成蝉翼，

却仍在夜风里，

舒卷着《洛神》的惊鸿影。

三更梆响时，

总能听见贴满戏报的粉墙在呜咽。

被风雨剥蚀的戏目层层叠叠，

最底层的“杨小楼《长坂坡》”

已与墙皮长成一体，

渗出咸涩的结晶，

许是汉献帝的泪，许是赵子龙的汗，

许是民国廿八年，

最后一个看客遗落的盐汽水瓶盖。

清明后的晨雾总爱在台口织网。

被露水泡软的楹联残片蜷缩在柱脚，

金漆的“人生如戏”四字，

在青苔上投下淡黄的影。

穿灰布长衫的老票友说，

子夜用耳朵贴着覆莲柱础，

能听见程长庚的蟒袍扫过台板，

余叔岩的髯口掠过梁尘，

还有某位无名坤伶在日军进城那夜，

将金丝绣鞋抛向虚空时撕碎的云锣声。

霜降那日，

我在后台砖缝里寻到半截丹蔻。

嵌着金粉的朱色早已凝固成血痂，

却仍能嗅见裹在其中的晚香玉味道，

那该是某位花衫在北平沦陷前夜，

用最后半盒胭脂写给台柱的情书。

而今台上的苔藓正沿着她的泪痕生长，

一寸寸掩去那些未及言说的戏文。

《檐泣….》

暮色最浓时她执意相送。

油纸伞骨撑开的瞬间，

青石板上泛起千百个细小的月亮。

她的不舍，遗落在明代铺就的砖缝里，

我虚扶的手势悬在民国潮湿的空气中，

像一阕未写完的换头曲。

雨滴在伞面弹奏《雨打芭蕉》，

我们踩着百年后的地铁运行图节奏，

数过四十九块刻着"太平"二字的界石。

青石板上浮起的苔衣，

在雨中舒展成宣统三年的绒布地图。

我数着伞骨间漏下的水珠子，

每一滴都坠着半枚褪色的门牌号，

在巷口积成小小的镜泊，

映出穿阴丹士林布衫的邮差，

他斜挎的帆布包，

鼓着民国廿六年的家书，

邮戳上的墨迹早已洇成离人的泪痣。

卯时的雨丝，

偏爱斜切过马头墙的鳞纹瓦当，

将“仁寿里”的砖雕门楼，

洗出咸涩的釉光。

某扇褪漆的朱门虚掩着，

铜门环锈成并蒂枯荷，

仍悬着半截被鼠啮的春联：

“三秋桂子”的残红正顺着门槛淌出，

与邻家阿婆漏接的雨水烟汇作胭脂溪。

穿香云纱的妇人立在滴水檐下绞手帕，

腕间绞丝银镯啮咬着昭和十年的樱花纹，

叮当声惊碎了瓦当垂落的水帘。

巷中段的观音兜山墙剥蚀处，

裸露出光绪年间的青砖铭文。

雨脚在“吴县陆氏造”的字样上织网，

捕住几片民国廿三年的梧桐叶，

叶脉里还淌着某位女学生遗落的蓝墨水，

洇湿了压在石板下的泛黄戏票。

黄包车铃铛的碎响荡过墙根，

惊醒了蜷在界碑旁的玳瑁猫，

它翡翠色的瞳孔里，

晃动着十六铺码头的桅灯，

以及某只皮箱锁孔中逃逸的沉香屑。

申时的雨幕裹挟着中药铺的苦香，

在风火墙上洇出层层叠叠的《申报》。

穿灰哔叽长衫的老裁缝，

总在此时推开槛窗，

他的金丝眼镜蒙着水雾，

却仍能看清，

旗袍开衩处盘踞的虬结疤痕，

那是东洋人的刺刀划破的绸缎，

也是他锁在樟木箱底未完成的嫁衣。

斜对面的老虎窗，

漏出留声机嘶哑的呜咽，

胶木唱片纹路里残存的《夜来香》，

正被雨水泡胀成发霉的月光。

戌时掌灯时分，

雨巷化作洇湿的卷轴。

某扇雕花窗棂间漏出煤油灯晕，

将攀援的凌霄花影拓在粉墙上，

恍若故人未寄出的剪影信。

穿柳条布短打的更夫敲着竹梆走过，

梆声震落屋脊兽口中的铜铃，

惊起瓦楞间栖居的民国廿八年的灰鸽，

它们翅尖抖落的不是雨珠，

而是大世界舞厅散场的彩纸屑。

子夜最末班电车驶过巷口时，

整条雨巷在铁轨震颤中苏醒。

青石板缝隙里涌出咸腥的泡沫，

裹挟着永安公司褪色的包装纸、

百乐门舞女的玻璃丝袜、

以及某只沉在苏州河底的怀表齿轮。

穿驼绒长袍的旧书贩蜷在过街楼下，

他的《良友》画报在雨水浸泡中肿胀，

封面女郎的丹凤眼正渐渐洇成两汪墨潭。

清明前的雨总带着未焚的纸钱味。

我在仁济当铺的廊檐下拾到半柄油纸伞，

湘竹骨架上还凝着民国三十七年的桐油香。

伞面残存的西湖景致里，

断桥残雪早被岁月蛀成绵密的孔洞，

却仍能望见，

某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侧影，

正将系着红绳的铜锁，

抛向雷峰塔方向的虚空。

《缘烬…..》

最后一次，

约在栀子将开未开的节气。

她隔着戏台垂落的红绸递来香囊，

茉莉香混着后台的桐油气味钻进掌心。

暴雨突袭那夜，

镜中波纹吞没了我未出口的"再会"，

手机定位显示茶馆坐标处，

此刻正有穿洞洞鞋的姑娘，

把拿铁杯垫按在明代青砖的茶渍印痕上。

而今，每当我，

走过装配LED灯带的仿古戏台，

耳机里总循环着，

现代技术修复的《惊梦》选段。

全息投影的杜丽娘，

在钢筋玻璃幕墙间甩出水袖，

而我的青铜镜里，

永远下着那场茉莉香的雨，

少年温茶的手势比延时摄影更缓慢，

茶烟在时空中拉出银亮的丝，

轻轻缚住，那一段如梦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