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烟村里的夕阳不红

明马中显

引子：不管你信不信，烟村是天底下最大的村庄，高光时刻的总人口有三万之多。

暮色如同被搓碎的枯叶，缓缓地洒在烟村来阿婆的房子里。霉味弥漫的床单上，她八十来岁的身躯蜷缩如虾米，因长期卧床生了褥疮，溃烂处散发着腐臭。这场脑梗中风让她瘫痪在床已有一年多，不仅花光了她那点微薄的积蓄，更像一把无形的锉刀，渐渐磨尽了儿女们的耐心与精力。

图片

大女儿总在女婿咳嗽时立刻噤声，送来的饭菜温凉不定；二女儿家的门槛被讨债人踏得发亮，三十多岁还单身的儿子整日窝在沙发上打游戏；旺生媳妇的尖嗓门能穿透三堵墙，隔着院子都能听见她常摔碗捶桌："老不死的净费钱！"起初儿女们还轮值照料，渐渐的，送饭时间像断了线的风筝，换洗的频率比用了百把年的梳子齿还稀疏。

夜晚，月光从糊窗的旧报纸破洞里钻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来阿婆的手指无意识摸索着床底的农药瓶，瓶身沾着墙根的潮气。拧开瓶盖倾倒瓶身，她才发现瓶里空荡荡的。她不知道，这瓶农药，早在前些天就被精明的旺生媳妇给发现了，她可不想人死了还留下满屋子的农药味，隔着棺材板都刺鼻子，心里直嘀咕:人要想死有的是办法……便偷偷将农药倒了，只留下一个空瓶子放在原处。

端着空农药瓶子，此时来阿婆想起了王姨和杨姨，眼泪倏忽流了出来，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和两位老姐姐一样，走同一条路来了结余生。六七十年代修红旗渠的号子突然在耳畔响起——“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那时她和王、杨、孙三位姐妹结拜为姊妹，人称四朵金花。四姐妹一同挑着百来斤重的担子，扁担压得咯吱响，却总比着谁脚步快。工地上人头攒动，红旗飘舞，口号震天响，日头正毒，汗水把粗布衫浸出盐霜，可她们都坚信，等水渠修通，未来好日子就来了。

图片

四姐妹的命运，终究活成了不同的模样：王姨妈的儿女在城里安了家，她人单影孤，独自守着老屋，面对四壁，抑郁成疾，寻思不开走了短路，直到躯体发臭了才被发现；杨姨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守在农村种几亩地，各自勉强度日 。她老来生病了，无钱医治，怕拖累儿女，便喝下农药一了百了；最小的孙姨倒是风光，她男人是城里的老师，脑瓜子活络，眼光毒，门路广，八十年代就乘势把妻子接进了城，使她及早地离开了烟村这块泛土腥味的地方。记得孙姨走时穿了件的确良衬衫，蓝得像天上的云。后来听说她转正成了学校后勤，如今两口子，男人每月退休金一万好几，女人每月退休金五千多，夫妻常跟着旅游团去北戴河、神农架等地，满世界地游玩，寄来的照片里，她戴着珍珠项链，笑得比花还灿烂。

图片

来阿婆每月领着一百多块的农保，但人很知足也很认命，总对人絮叨：“咱们这辈人，遇到过跑老东，吃过观音土，见过解放军进城，进了农业合作社，栽秧割谷，挑提打沟，什么苦没吃过？现在不用严冬挖渠，酷夏双抢，还有钱领，感谢领导，感谢政府！瞧村东的坤嗲，早年云游四方，晚年回归乡土，吹奏弹唱，样样精通，文化比孙姨的老公还要高，他这个黑户却连百把块的农保好像都没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可要知足知命哩……”

可一百多块钱，终究买不来昂贵的救命药，换不来儿女多坐一会儿的陪伴。她的褥疮溃烂得愈发严重，疼得整夜睡不着，只能数着房梁上的椽子挨过漫漫长夜。

图片

她摸出压箱底的银镯子，这是母亲传给她的嫁妆。她要留给早该结婚却还没结婚的外孙伢未来的女朋友作念想礼物。镯子早没了光泽，泛着暗沉的黑，倒像极了她逐渐黯淡的日子。

子夜，天空暴雨倾盆，来阿婆等所有人都睡熟了，开始了最后的爬行。她奋力朝前，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膝盖，血珠渗进裤腿，她却浑然不觉。途经堂屋时，墙上的全家福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年轻时的她扎着麻花辫，身旁站着意气风发的丈夫，膝下围绕着笑闹的儿女。而如今，那个能挑百斤担子的姑娘，却要这般狼狈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图片

她终于爬到水池边，此前这里就送走了村中的好几位老人。她摸索到岸边一些丢弃的砖头瓦块，用捆菜的麻绳连同衣服紧紧绑在腰间。冰凉的水漫过脖颈时，恍惚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挑着担子走在红旗渠工地上，汗水滴在发烫的泥土里，蒸腾起一片白雾。

第二天清晨，来阿婆的尸体在水池里被发现。旺生媳妇却突然换了副面孔，扯着嗓子嚎哭起来，眼泪还没掉几颗，就开始张罗葬礼。

没过多久，烟村里鼓乐喧天，舞龙舞狮的队伍绕着村子转了三圈，做斋的道士敲念了整整三天经，大红舞台上几个穿着单薄的女子在疯狂扭着肥臀，嘴里声嘶力竭地吼唱着。鼓乐声、鞭炮声、做斋声、歌舞声交织在一起，撕碎云霄。亲友们随的份子钱像流水般进了旺生媳张开的口袋，她逢人便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婆婆走得太突然，我们做晚辈的，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上路。"

老邻居们看着这热闹的场面，纷纷摇头叹息。有人小声嘀咕：“活着的时候连碗热饭都不给，死了搞这么大阵仗，给谁看呢？”可锣鼓声盖过了所有议论，纸钱灰烬混着唢呐声飘向来阿婆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在空荡荡的床前，那枚发黑的银镯子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见证着这场虚假的孝心闹剧。

烟村这些年，接连送走了不少想不开的老人。他们大多生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甚至五十年代，一生扎根土地，以农为业。前半生，他们投身国家建设，踊跃缴纳公粮，响应号召奔赴三线，在生产队里挥汗如雨，将一腔热血倾洒在时代浪潮中；后半生，却被岁月侵蚀得满身伤病。若儿女孝顺、家境尚可，尚能在暮年保有几分体面；可一旦遇着不孝儿孙，或是家境贫寒，有的老人竟选择以极端方式结束生命。这般无奈与悲凉，在底层世界里反复上演，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图片

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声低沉的钟声从村西落马庙悠悠传来，打破了村庄的寂静。庙祝又开始诵念超度亡灵的疏文，为那些离去的魂灵，寄寓最后的慈悲与祝愿 ——

维某年某月某日，落马庙庙祝某，谨以清酌庶馐、时果香烛，致祭于烟村故去诸公、诸媪在天之灵曰：

忆昔诸公诸媪降诞尘寰，适逢家国动荡、民生维艰之世。生于烽燧余烬，长于阡陌之间。男子垦荒畴以增粟，运粮秣而奉公；远赴三线，凿山岩以开厂，栖僻壤而建功。女子操持井臼，纺绩晨昏，哺儿育女，奉养尊亲，纵霜雪侵鬓，未改赤诚；风雨蚀骨，犹存坚志。毕生心血，尽付桑梓；一世辛劳，皆馈家国。

然岁月倥偬，暮景渐临。或遭疾恙缠身，药石难医；或逢家道中落，生计维艰。更有甚者，遇儿孙寡孝，茕茕孑立，茕独之悲，甚于病苦。遂至心灰意冷，竟赴幽冥，闻之怆然，思之涕零。

今者，梵钟低徊，响彻寒烟之野；香烟缭绕，弥漫寂寥之村。特诵往生妙典，敬焚超度灵章。愿诸公诸媪早离苦海，永脱轮回。魂归净土，免受饥寒之苦；魄栖莲台，得享清净之安。往生路上，无怖无恐；来世人寰，有福有寿。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