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烟火氤氲贡水

巴山异人

晨雾未散，贡水河面上飘着一袭纯白色的婚纱。吊脚楼的门窗“吱呀”一声被推开，像哼着的一首晨曲。炊烟贴着黛瓦慢慢游走，糅合了糯米清甜的雾气，漫过青石板桥，飘到兴隆老街，奔赴至梦巢小镇，游走于烤活鱼一条街，每一个旮旮旯旯都有了烟火气的浓郁味道。贡水河畔的烟火气，总是从石臼里的第一声闷响开始的。

糍粑，是石臼里的闹钟。张阿婆捶糍粑的声响，是兴隆老街的街巷里几十年的更漏。浸透的糯米，卧在凿痕斑驳的石臼里，枣木杵子一上一下，震得檐角的铜铃轻颤。那双手掌糙如老树皮，却能感知米粒每一寸筋骨的微弱变化。初时，米粒碎成一堆雪，再捶，又渐渐凝作一团云，直到扯起一束莹白，才能透出晨光的旖旎，方算成了气候。新打的糍粑裹上现炒的黄豆粉，咬破绵软外衣的一刹那，糯香混着焦香在齿间炸开，烫得人直跺脚，却偏要趁热再揪一块。街坊们捧着粗瓷碗候在石臼旁，看阿婆手腕翻飞间甩出白玉团子，总要笑叹：“这力道，后山的水碓都比不上呢。”

豆皮，是漏斗里的银丝。河对岸飘来米香时，金师傅的漏斗正在铁锅上空跳着踢踏舞。头夜泡胀的大米，在石磨的吟哦里，淌成一条乳白色的星河，在漏斗里轻轻一旋，在铁锅里速速一烙，便凝作半透明的盘绕银丝。晨光爬上晾架时，豆皮已风干成蝉翼，不用快刀横切，干脆用手撕成几截，簌簌落进粗陶碗的模样，像极了碎雪坠入深潭。骨头汤在砂锅里咕嘟了一整宿，撒一把青葱末和芫荽叶，浇一勺红油辣子酱，豆皮吸饱汤汁却仍筋骨不断，呲溜一下滑进喉咙时，烫得食客眼眶泛潮，倒像饮了碗炙热滚烫的乡愁。

蕨粑，是山野里的墨玉。山雾未散，背篓里的蕨根还沾着腐叶的潮气。刘家的媳妇蹲在院角推石磨，黑褐色的根茎在粗粝的磨盘间，辗转成灰黑色的浆汁，再沉淀三日，方凝成墨玉似的蕨粑。铁锅烧得泛青时，蕨粑贴着锅边滑下去，“滋啦”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阳雀。煎至两面泛起虎皮纹，丢两勺韭叶，放几瓣蒜头，淋一勺稀辣椒，蘸一点水后便要闪亮登场。柴火煨糊的辣椒擂成末，野葱切作翡翠碎屑，再浇一勺滚油，焦香混着辛辣，直往人的五脏六腑里钻。过路的老汉就着苞谷酒啃蕨粑，嚼着嚼着便眯眼念叨：“那年闹饥荒，这黑疙瘩曾救活一寨子人的性命呢。”

烧饼，是火炉里的江湖。曾记否，在老城门洞下，黄泥圆筒炉子喷着火星。赵瘸子把面团甩得啪啪作响，抹猪油、撒椒盐、粘肉馅、贴炉壁的动作行云流水，面饼在滚烫的炉壁上鼓成月亮。最绝的是起饼时的那声脆响，芝麻混着焦香炸开在晨雾里，赶早集早市的脚夫们围作一团，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咬破酥壳时烫得直哈冷气，倒像吞下了整座江湖的豪气。“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残月还挂在檐角时，头炉烧饼总要留给打更的刘瞎子。二十年前，刘瞎子替他挡过刀的恩情，一辈子不可忘记，都要烙在这巴掌大的乾坤里。

合渣，是陶瓮里的山歌。天边刚泛起一块鱼肚白，农家灶房便传出了石磨哼起的古老曲子。泡发的黄豆与嫩青菜叶在磨盘间缠绵纠缠，乳白色的浆汁混着翠绿碎末淌进陶瓮，文火慢煨时的咕嘟声，如绵绵絮语。陈阿婆手执木勺缓缓搅动，像搅活了整个浪漫的春天。青豆香裹着菜鲜漫过窗棂，路过的樵夫总要讨碗热汤，就着苞谷粑粑喝下肚去，暖意从喉头滑到脚尖，倒似饮了一碗化开的春山。旧的年月里，这锅混沌初开般的吃食，曾喂饱了多少躲壮丁的夜行人。

油茶汤，是晨雾里的太极。五更鸡未啼的时候，老彭家的石臼就已撞碎山寂。茶叶和炒米花在木杵击打下而变得粉身碎骨，沸水冲开时，浮起的油花如一幅卦象。撒一把阴米子和炸黄豆，木勺在陶碗里搅出一段漩涡。老道们常说，这是武陵山的元气汤。背盐的脚队蹲在崖边喝汤，热气漫过他们脸上结霜的眉毛，苦后回甘的滋味，让他们不得不想起，二十年前同样浓酽的，还有赶尸人腰间葫芦里的断魂酒。

烤洋芋，是炭火中的童年。冬雨裹着细雪扑打着窗纸时，王家的老灶台便成了一块圣地。拳头般大小的洋芋埋进草木灰，炭火在铁皮炉里明明灭灭，噼噼啪啪，烤得洋芋疙瘩表皮皴裂，如老农民粗糙的手掌。李老汉用火钳翻动洋芋，焦香混着柴烟钻出棉帘，勾得放学的孩童挤满了门槛。剥开黢黑的外衣，金黄的内瓤腾起一缕白雾，蘸点辣椒面迫不及待地咬下，烫出的眼泪和欢笑，都成了三十年后梦里的一粒盐。

苞谷粑，是山坳里的秋阳。秋阳晒软苞谷壳叶时，山坳里家家户户都飘起了嫩黄的炊烟。将新磨的玉米面调成糊，舀进芭蕉叶中折成一只小船，土灶里干枯的松针燃作一团碧色的火焰。在蒸熟的苞谷粑揭盖的瞬间，水汽漫过晾辣椒的竹匾，惊飞了来偷食的灰雀。味道最地道的却要配霉豆腐，金灿灿的粑子掰开，抹上暗红色的腐乳，当咸鲜撞上清甜，倒像山民们吼的薅草锣鼓，粗粝里裹着化不开的柔。背夫常在门前歇脚，主人家递上两个苞谷粑，便能换得半篓云贵边界的奇闻。

油馅儿，是腊月的金铃铛。腊月里的油香，是缠住整条巷子的蛛丝。吴家灶屋的按板上日夜揉着面团，将日子一天天揉进梦里。女人们围坐如莲，巧手将韭菜花、瘦肉末和青菜叶酿进白玉团。菜籽油在铁锅里翻着金浪，面团滑进去的一刹那，瞬间绽开朵朵琥珀花。孩童们扒着灶沿咽口水，看油馅儿在漏勺里渐渐膨成灯笼，咬破酥壳时，菜汁顺着指缝流淌，棉袄袖口凝出亮晶晶的琥珀痕。这是要挨父母骂的，可那烫舌头的香，足够在年画褪色前反复咂摸。

烤活鱼，是河滩上的星火。日头西斜，河边惹溪街上腾起一片烟霞。老杨头从竹篓里拎出活蹦乱跳的清江鱼，刀刃贴着鱼脊游走如风，鱼身展开的瞬间，仿佛抖落一片银鳞织就的扇。鱼，在贡茶里打一个滚，立刻将腥味儿去除。炭火舔舐着铁丝网，鱼皮渐渐燎出琥珀纹路，秘制酱料里沉睡着山胡椒、野茴香与晒干的橘皮，此刻顺着裂缝渗入肌理。起锅前，那勺热油最是惊艳，泼在酸萝卜、蒜蓉泥、酢广椒、酸辣椒和紫苏叶上激出奇香，惊得青草鱼纷纷跃出水面。食客们专挑鱼鳍边的活肉，就着冰镇苞谷酒大快朵颐，醉话落在河里，溅起的水花都是二十年前的渔歌。

豆腐花，是石桥边的云絮。雨后的青石桥泛着幽光，杨嫂的杉木桶里卧着白玉凝脂。石膏点化的豆花颤巍巍盛进粗瓷碗，浇勺姜糖水，撒把炒黄豆，嫩滑处似吻初雪，脆香时如嚼月光。穿蓝布衫的老学究日日来此，总要念叨：“淮南术士炼丹砂，怎比得这石膏点豆腐？”桐油伞下呷豆花的旅人，舌尖尝的是柔嫩，耳畔响的却是石磨转动的乡音。

卤鸡蛋，老汤里的岁月。吴记杂货铺檐下，紫砂瓮咕嘟了三十年。八角桂皮在浓褐汤汁里浮沉，鸡蛋壳裂出蛛网纹，吸饱了陈年往事。放学的孩童摸出钢镚换一颗蛋，剥开琥珀色的蛋白，蛋黄沙沙地泛着金光，咸香中竟嚼出几丝回甘。常来买酒的老裁缝说，这瓮老卤比宣恩县志还厚。吴老太爷跑马帮时存的底汤，如今熬进了四代人掌心的纹路。

咸鸭蛋，是陶坛中的月光。清明后的鸭群才下河，王婶便采来黄泥拌上盐晶。青壳鸭蛋埋进陶坛时，总要垫层晒干的艾草，封坛前对着月亮祝祷三声。秋深启封时，蛋清如玉冻，蛋黄沁出朱砂红，筷子头轻轻一戳，油星便汪成一个小太阳。守林人带着咸蛋上山，掰开就着冷饭，林涛声里嚼着流油的蛋黄，恍惚见着亡妻当年在月下腌蛋时的背影。

羊肉粉，是晨雾里的刀光。五更梆子未歇，郑家案板已震如擂鼓。山羊腿在利刃下化作薄雪，羊骨汤在铁锅里翻涌乳浪。烫粉、浇汤、撒芫荽，红油漫过雪白的粉条时，第一缕阳光正劈开晨雾。赶早的脚夫们蹲在条凳上吸溜，汗珠混着辣油滴进汤碗，倒似吞下整座武陵山的精气。有人看见郑老三切肉时眼里泛着泪光，二十年前那头救过他命的老羊，早化成这碗中千丝万缕的江湖。

烤红薯，是铁桶里的暖阳。北风卷着枯叶撞向巷尾，老孙头的铁皮桶便成了寒日的灯塔。蜂窝煤暗火舔着红薯，焦糖汁从皴裂的灰皮下渗出，甜香粘住每个行人的脚跟。学童们攥着硬币围作一团，看老人用火钳夹出烫手的山芋，剥开时金瓤腾起的热气糊了眼镜片。穿蓝布棉袄的货郎咬下一口，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雪夜，那个用烤红薯暖他手的姑娘，早成了别人灶头煮饭的半老徐娘。

腊猪蹄，是烟霞里的沉香木。冬至后的柏树枝堆成小山，梁老汉把腌透的猪蹄挂进熏棚。青烟在梁柱间游走七日，紫檀色的皮肉便凝了松香。砍刀落下时，琥珀色的油星飞溅，炖锅里酸萝卜咕嘟着化开岁月，胶质缠住筷子打转。归乡的游子跪在坟前供上腊蹄，恍惚见烟霭中浮现父亲熏肉的模样。那佝偻的背影，竟与熏黑的房梁渐渐重叠。

霉豆腐，是陶罐中的初雪。秋霜染白晒场时，周家媳妇搬出祖传的竹筛。豆腐块在稻草上生出绒绒的白毛，像落了一层新雪，辣椒面与粗盐洒下便成了胭脂梅。封坛那日要拜杜康像，待百日启封，腐乳已凝作了羊脂玉。挖煤汉子揣着霉豆腐下井，黑暗里抿一口咸鲜，仿佛见着媳妇在晨光中翻动陶坛，鬓角沾着豆腐霉丝，比城里女人的珍珠链还亮。

腊香肠，是檐下的红玛瑙。大雪封山前，家家户户的廊下悬起赤色珠链。肥瘦相间的秘密在肠衣里发酵，松柏烟慢熏七日，油脂凝作剔透的琥珀。刀切薄片时油星沁出，配蒜苗爆炒，咸香惊得梁上的家雀乱撞。归国老华侨夹起一片，忽然跪地痛哭。这油脂浸润的纹路，分明是母亲生前冻裂的手掌纹。

卤鸡腿是砂锅里的胭脂扣。吴老二的紫砂锅终日吐着香雾。二十年的老卤中，鸡腿在八角丛中沉浮，渐渐染上落日的余晖色。学生们放学围住玻璃柜，看油亮亮的鸡腿颤巍巍挂上铁钩，撕咬时肉丝连着筋，卤香混着青春期的汗味在巷口蒸腾。醉汉常半夜拍门讨鸡腿，说他相好的唇色，正像这浸透陈卤的皮肉。可惜那舞女十年前，就随台商渡了海峡。

煎饼果子，是铁板上的乡愁。巷口三轮车支起油布伞，鏊子上的面糊刮成圆月，磕鸡蛋时黄白在铁板起舞，薄脆炸得金鳞似的。外乡的媳妇手腕翻飞，甜面酱画了个太极，葱花落如星雨，卷起的何止五谷香。东北汉子吃出黑土地的暖，山东客尝到渤海的咸，学生娃咬开时，眼泪却为故乡小摊前，等不到的晚自习而流。油渍斑驳的玻璃罩上，水汽凝结又滑落，像无数异乡人的未寄家书。

麻婆豆腐，是红浪中的白玉舟。川东风闯进吊脚楼，陈寡妇的铁锅正翻涌赤潮。豆腐块在辣油里沉浮如雪舟，郫县豆瓣与汉源花椒在沸水中厮杀，勾一勺芡粉便是鸣金收兵。码头汉子们就着担担面猛扒，汗珠砸进瓷碗溅起红晕，麻辣从舌尖烧到耳根，倒似饮了碗滚烫的江湖。常有人瞥见陈寡妇往锅里多撒把青蒜，那是给赶考的幺儿留的，可惜少年郎三年前就沉在了长江渡口。

月色浸透风雨桥时，贡水河把万千星子揉成碎银。吊脚楼下的石臼盛满月光，豆皮架子投下斑驳影画，烤鱼摊的余烬里，蜷着打鼾的狸花猫。这些吃食早化作蜿蜒的血脉，流在宣恩人的骨头里。外乡人尝到的是山胡椒的辛、糯米的甜，本地人咬开的，却是吊脚楼檐角挂着的旧光阴。石臼里捶打的晨昏，炭火上炙烤的岁月，油锅里翻腾的，却是永不褪色的乡愁。 （2025年2月24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