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苦楝树亲近

悟酒拭衫.

<p class="ql-block">十岁过了,父亲给了五毛钱,步行到公安县八中,买回四棵树苗。其中两棵楝树,亲手栽于藕池镇大火后简陋的茅舍前。</p><p class="ql-block">当时,除了政府提供的杉树檩外,一切均需要自己动手。从江对岸的天兴洲,砍来芦苇,从乡间挑来稻草,从城外挑来泥巴。</p><p class="ql-block">一边用专用工具转动两根芦苇,一边用稻草紧紧的裹住,制作出许多毛茸茸的粗杆,再用竹竿夹成草壁。寻些牛粪,用脚均匀的踩在泥巴里,然后用手糊上草壁。</p><p class="ql-block">这样即使开裂,也细纹如丝,不致掉落,又很有韵致,让人高兴。</p> <p class="ql-block">茅舍很新,很别致,后门也是用一床芦席制成,门下亲自扛来青色的几块城墙砖防风防小动物。</p><p class="ql-block">这比以往住人民银行对街的砖瓦院落有意思多了。茅舍沿街次第排开,初识的小朋友们整日厮守,在日见消失的稻草垛上放肆跳上跳下,热闹极了。</p><p class="ql-block">茅屋后是董“老革命”分得的一幢有院子的别墅,里面布局有专用厨房,有一些小房,有一处“堂屋”,董老别起居在那里。每一次都是他主动和我们讲话。记得他们有菜园,邻居们受到董婆的普惠。</p><p class="ql-block">最羡慕的是那大的厨房。邻居们晒的“蔭米”、苕片便到那里去用河沙来炒,眼见得蔭米如花般在河沙里盛开,别提多么兴奋…另一边则是磨糯米浆的大磨了,最无兴致。</p><p class="ql-block">夏天里那院周围绿树成蔭,有蚯蚓、滑母子、血三更、蟋蟀…树上的更多,少不了苦楝树。独有它干干净净的,可惜那果子不能吃。</p><p class="ql-block">转眼便去上学,因为经常参加植树活动,于是便懂得在楝树下铺上煤灰与鸡粪,让树加速成长。</p><p class="ql-block">楝树成长很快,有鸟来鸣。家里的橘猫,常常爬上树端,心怀叵测。</p><p class="ql-block">停课闹革命时,便去套狗套猫,杈青蛙,刷刁子鱼。每每归来,楝树下便成了操作场地。</p> <p class="ql-block">成型的树丫做成弹弓,皮筋由医院冯院长的儿子熊峰提供,用手术后的胶手套剪成条即可。夜间溜到大字棚后(文革期间),抽出细铁丝,用来绑弹弓、做鸡毛吊炮、绑鱼钗、等等。弹弓制成之后,常年别于背后,十分满足。</p><p class="ql-block">然而抽掉铁丝后的大字报棚芦蓆几次掉落,造反派上升到“阶级斗争”层面,走资派们被关在镇委会所在的岛上,三面环水,他们摆脱了“干系”。造反派们再派暗哨观察守夜,想一举擒获案犯,一时间风声鹤唳。造化由天,谁知竟然有搬运站毛驴夜出撕那些带香精面糊的大字报,还扯下了芦蓆。案子便清算到了毛驴之上…而搬运站的职工们又是天然的造反派,真是有惊无险,现在回忆起来也还是一桩趣事。</p> <p class="ql-block">一串串的楝树果,光如碧玉,上有些许麻点。夜间曾躲在女贞树浓密的枝间,电灯开始闪三次信号,准备熄灯了,灯下“恰谜果”的孩儿们归家了。</p><p class="ql-block">这时,楝树果也适时的射在人背上“卟”的一声。电厂的管楚良便朝此“暗算”。他也不骂上一句“那一个小短阳寿的”!竟自走了。</p><p class="ql-block">之后,进了电厂当学徒的玩伴李大生说,管楚良他当时就晓得。</p> <p class="ql-block">射鸟则需要卵石。那时候修南口大桥,石首县积极主动又热情的运来如山的卵石,囤积在河堤边。我们便到那里挑选楝树果般、大小的卵石,宝贝一样存放家中。</p><p class="ql-block">后来桥没有建成,公安县既不出资,也不提供人力物力方便,一直“拖”。总而言之,不喜欢藕池镇划到公安县后,还与“前县”眉来眼去,暗送秋波。</p><p class="ql-block">现在老一辈自编自演自唱自导的传统,没有得到继存,成了绝唱。藕池剧院在夜里灯火辉煌时,外面的包面挑子、卖糖豆瓜子、油货藕饼、姜糖顶糕、捏糖人的也像新四军一样遠走高飞无踪影。只是剧场尚在原址默默守望,那十余根台柱下的墨玉般浮雕、镂空精美的石墩被人巧妙的全部取走,成了会飞的石头。那石墩应是杨溥故居的了,日本人飞机轰炸时没了,还有在北门为国捐躯的朱鸿勋军长。城外水道上的三艘美国军舰也被炸沉,之后堵塞了水道。水运为主时的过去,藕池镇水路达洞庭湖,武汉,宜昌,湘西,是一处战略要地。贺龙的堂弟贺锦斋便在这是闹红拉队伍,并留下“花好正含苞,色胜鲜桃…”的诗篇…</p><p class="ql-block">劫后余生。1961年5月3号那一天藕池镇的青壮劳力都过河到天兴洲那边开荒去了。镇子里只留下了老弱病残,风从北堤街刮起,风助火势,青石板路两边的木楼,或者白墙青瓦的店面,前店后院的民居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弹子四方炸响,有的还逆风而行,四散开去,几条街都烧没了。那一年我五岁半,眼睛让火灼伤,双手烧起火泡,赤脚踩在发烫的大地上…风在怒吼,死神在逼近。曾有一位妈妈上楼去取首饰财物,对瑟恁发抖的孩子说,你在楼下等我,我上楼后便下来!然而下楼后再也找不到孩子了…那一次烧死了很多人,尤其老人和孩子。</p><p class="ql-block">两天后,大食堂的粗壳灶还冒着青烟。次年,废墟上的楝树又开着花,还有新探出头来的树苗。</p><p class="ql-block">时间到了1965至1966年间。家家户户继续打芦蓆生产自救,藕池镇却被划到了公安县,石首县的八大公司、机械厂、电厂、人民银行等等從藕池镇陆续撤出了。许多成份高的及受改造的资本家、地主、国民党家属、还有老弱病残、居民们,便都留在了藕池镇。一时间藕池河也像于都河一样,上演着“生离死别”的场景。过河去石首县的都好了,包括“真如寺岗上”。古代那里为丘陵,不大长庄稼。长江的马林工段尚未决口,南口镇、高陵镇与藕池镇还一脉相承。高陵那里基本上是墓地,“真如寺”则为祭典的场所。大学士张壁陵墓及明朝首辅杨溥陵墓(其故居在藕池镇,今尚存“学堂路”)便座落在那里。现在的“真如寺岗上”更名为“高陵镇”,成了遠近闻名的旅遊胜地,让藕池人羡慕不已。</p><p class="ql-block">记得机械厂的七级师付章钧临别时给了我家一只钳工櫈当饭桌,黑乎乎的桌面上有只处钻眼,正好放入碧玉般的楝树果。另外还有一条槽,机械上摆放钢珠的吧,我小时可以摆上许多粒楝树果、卵石粒…</p> <p class="ql-block">那是我们童年的故亊,有对“前县”美好的回忆,也有对“后母县”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叹。</p><p class="ql-block">这座让藕池镇人民怀有无限向往的通向“南口兄弟”镇的桥,快100年了,也没有建成。只有等待藕池镇再划归石首县,重回娘家的怀抱,才能梦想成真了。</p><p class="ql-block">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如山般的卵石堆是怎样的无声无息的消失了。</p><p class="ql-block">从此,我们也没有再玩弹弓,也不需要楝树果了。</p> <p class="ql-block">那时节,楝树真多,多了就不稀罕,少了便令人留恋。树果因为苦,人畜不沾,虫豸懒理。有人突发奇想,决心利用这个楝树果的资源。藕池镇酒厂决心用苦楝树果和甘蔗造酒。一时间厂房里堆满了黄黄的,面面的果实。</p><p class="ql-block">许明德为书记,刘腊生的儿子为负责人,郭诗敬则负责技术担纲。</p><p class="ql-block">曾经与许建强到那里去参观,意不在酒,而在于甘蔗。那时候苦啊!张火丁的一个“苦”字可作了结。</p><p class="ql-block">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蒋介石带走了钱财,西方阵营想把新中国扼死在摇篮中(因为我国不承认他们强加在我们头上的许许多多不平等条约)。紧跟着三年自然灾害,朝鲜战争,苏联的逼债。这是墙倒众人推呀!长达二十七年的封锁,压得新中国喘不过气来…但是,属楚人的毛主席不服周!</p> <p class="ql-block">春节的黎明很冷,拿着户口本到酒厂外去排队,用大火后的断砖残瓦,破篮烂箕帮人排队买酒,人则拢袖跺脚猫在屋檐之下等候天亮。</p><p class="ql-block">那年的酒有些清苦,他们多少兑了一些苦楝酒吧?后来许建强说,他们家的酒,苦的开不了口。谁让他父亲是共产党的干部呢?当吃苦在先呐。</p><p class="ql-block">楝树的酒很珍贵吧,不容易酿制,减肥的效果应该特佳。可惜这门手艺失传了。然而,当初他们却吃了不少的苦头。</p><p class="ql-block">主持酿苦楝酒的郭诗敬被批斗,被人牵着,戴着白纸糊的尖高帽,个子高高瘦瘦,像极了“白无常”。胸前挂着一个黑牌,上面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当年是谁揭发了他呢?不是小人,也是一个伪君子。</p><p class="ql-block">也许,他为了藕池镇人能喝上一杯春酒,故意用楝树果可酿酒作为愰子吧,那時节的人相信“积善”。</p> <p class="ql-block">记得某一天,我打着赤脚,跟在游街队伍后看“稀奇”。见他回家后坐定在苦楝树下,地上满是苦楝花。他小心翼翼的双手取下尖高帽,取下黑牌递给老伴。面无表情,面无血色。老伴也小心翼翼的将这些物件一一摆好。不知道还要用到哪一天哩?眼见得她双手捧来早已备好的香茶敬给夫君。</p><p class="ql-block">初夏已热,老伴给他摇着蒲扇。那也是人世间的温馨了。傅雷夫妇,当年也不过如此。</p> <p class="ql-block">如今,许多百姓们不待见的树,相继成了市花。百毒不侵,铜杆铁枝的苦楝树且无缘其中。</p><p class="ql-block">南京市总统府路畔的法国“悬铃木”是当初崇洋媚外的写照。爱屋及乌,以及随树而来的蛰人剧痛的“洋辣子”!</p><p class="ql-block">自民国始,中医都被打趴下了,何况苦楝树。悬铃木有什么取胜之处呢?苦楝树又有什么不胜之处呢?</p><p class="ql-block">无非一个“苦”字!受苦恨楝罢了。</p><p class="ql-block">鸦片战争之后的100余年里,中国人备受欺凌,苦不胜命,便加恨了这株苦練树吧,真是苦难深重。</p><p class="ql-block">江南一带的楝、属于“川楝”。微苦而已。高大威猛,吃苦耐旱,远蛀虫,亲贫民,叶如细羽,花若蜓翅,色淡请香。应该尊为“君子树”才是。而悬铃木应当让位才对。</p><p class="ql-block">“墙里开花墙外香”,苦楝树也在其中。眼见得苦楝树渐渐为人不齿鄙弃,谁料想,几粒弹弓用的果子漂洋过海,在欧洲生发,竟势不可挡,被当成了景观树而尊之。他们享受它的遠虫、花海、色雅、香馨、浓荫。</p><p class="ql-block">他们全然不顾二十四番花信由苦楝花作结的忌讳。什么苦连,苦念,苦恋均抛之脑后。</p><p class="ql-block">不仅仅要给苦楝正名,还有丝绸之路的信使一一桑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童年曾经亲手栽过苦练树,看它成长壮大。此后一无顾碍的在江湖里遊弋,直到老之己至。回首再仰看楝树,风中雨中美矣足矣!</p><p class="ql-block">其实楝树自古在荆楚大地上生发昌盛。粽子是荆州人民发明的,其糯谷、棕叶、马莲草(吊草)都以荆楚平原为基为根。“不服周”的楚民们泣血祭奠屈子,棕子上便栓着苦楝叶划着龙舟,声声怒吼,寄托哀思。又何尚怕“苦”,竟享受着这独特之“苦”。</p><p class="ql-block">至少盛唐也爱戴着苦楝树,爱戴上吃苦的精神。近代吧、由总统府引进悬铃木而显媚外,那悬铃木多虫蛀而腐败,倒是显示着民国衰亡的证兆。开改年代起,公知们潜移默化地让“桑树”只能在野外自生自灭,让良药苦口的中医生存艰难,使苦楝树排挤出局,只能在驿外断桥边、黄昏独自愁了。</p><p class="ql-block">不吃苦便没有精神,“苦”是人与国的灵魂,吃不了苦就是一具空壳。“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们不怕封锁!对西方的封锁无所畏惧。</p><p class="ql-block">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不服周”的开拓精神在荆楚人民心中永存。归来吧,苦楝,“国楝”。</p><p class="ql-block">悟酒拭衫于江津寒舍。乙已年三月廿八。</p><p class="ql-block">另附近作《九州醒借东风》一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