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迟桂秋深香愈浓｜散文

👦 文 华

《一树迟桂秋深香愈浓》

霜降后的第三日，我在西泠桥畔偶遇一株迟桂。暮色像宣纸上晕开的墨，将保俶塔的轮廓洇得模糊，偏这株桂树擎着满枝细碎的金蕊，在青砖灰瓦间忽地撞入眼帘。枝桠间还悬着前日未晞的雨珠，被风一逗，便簌簌跌进我的衣领，惊起满襟凉意。

这迟桂生得极瘦，主干不及孩童臂粗，却在嶙峋的节疤处迸出新枝。细看那些鹅黄的花粒，原是裹着层薄蜡似的膜，倒像撒在宣纸上的金箔粉。记得幼时随祖父在富春江畔植桂，老人粗糙的指腹抚过树皮："莫嫌它生得慢，好木头都藏在年轮里。"那时节总不解，为何别家院里的金桂八月就香透半条街，祖父偏要选这十月才开的"晚银"。

此刻恍然惊觉，原来万物皆有定时。春日的桃李争着把云霞披在身上，夏荷忙着在水面铺陈锦绣，这迟桂却像位守着古训的隐者。它见过二月杏花怎样被倒春寒折了腰肢，看过六月石榴如何让骤雨打落红妆，于是愈发沉淀出静气。那些早开的桂树，香气是泼辣辣往人鼻子里钻的，而它偏要敛着性子，待西风滤去浮艳，方将幽香酿成绵长的秋词。

去年深秋在灵隐寺抄经，遇见位扫落叶的老僧。布鞋踏过石阶上的桂子，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小施主可知，这寺里的桂树比山下的晚开半月？"他握着竹帚在树根处画圈："地气每升三丈，花开便迟一日。"这话落在青石板上，竟与檐角的铜铃共鸣。原来看似迟缓的生长里，藏着与天地对话的密语。

忽忆起留学时结识的裱画师傅。他在蒙马特高地守着一间小铺，修复一幅十九世纪的中国屏风竟用了整整七年。巴黎的同行笑他痴："用化学试剂三天就能除净霉斑。"他却执着地以陈年淘米水润画，拿鲟鱼鳔熬胶。"快有快的道理，慢有慢的因果。"他说这话时，窗外的梧桐正飘落金叶，那神情与眼前的老桂何其相似。

暮色渐浓，桂香愈发清冽。这香气不似初开时甜腻，倒像窖藏经年的茶饼，需得静心细品方能觉出层次。风过处，几粒花籽落入石缝，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上那些斑驳的金粉——时光是最公正的匠人，总会把虚浮的绚烂筛去，留下真正经得起摩挲的质地。

归途遇见拍婚纱的新人，雪白的裙裾扫过满地落桂。摄影师喊着"笑得更灿烂些"，新娘却仰头望着桂树出神。或许她也嗅到了，那藏在清冷空气中的温柔启示：何必追赶花期，生命的醇美原在沉淀后的从容。就像此刻暗香浮动的晚桂，不必与春芳争艳，自有懂它的人循香而来。

华灯初上时，保俶塔的轮廓已隐入夜色。而那株迟桂依然静立，将细碎的芬芳织进秋的绸缎。忽然懂得祖父当年执意种晚桂的深意——有些存在，本就是为了让我们在疾行的人生里，学会与时光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