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年清明节前夕,我照例回农村老家扫墓。约好弟弟妹妹几家人,提上大包小包供品纸钱鞭炮,在去山上的路,突然发现那些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农田都被推成了连片的大田,那些曾属于我们家族的几亩责任田不见了踪影。站在推土机碾过的田垄边,铁灰色的土壤泛着冷光,那些蜿蜒如毛细血管的田埂消失了,如今田埂化作笔直的田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自然而然地大家聊起关于农村改造大田,便于实行机械化耕种收割的话题。我这才想起走在村子里,冷冷清清鲜少见人,村里青壮劳力都外出谋生了,只有几户老人和留守儿童在禾场上晃过。不禁想到刚分田到户那几年,村子里是何等欣欣向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刚分田到户的日子,我们从不适应“单打独斗”到完全接受一家人齐心协力劳作,兄弟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回忆起这个过程都感慨不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刚分田到户那阵子,我们就像被打散的雁群,一时找不到新的方向。以往集体劳动时,田垄间总是飘着此起彼伏的谈笑声,生产队里的伙伴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那些热闹的班组突然解散,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插秧时,一家人弓着腰,在自家田里机械地重复动作,耳边没了往日伙伴们的打趣逗乐,连甩秧苗的声响都显得格外冷清。割稻子的时候,镰刀划过稻秆发出沙沙的声响,再也不是集体劳动时那充满活力的“大合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偶尔在田间劳作,远远望见其他伙伴,心里就像突然点亮了一盏灯,兴奋得直挥手,大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我们会忍不住地放下手里的农活,踩着泥泞的田埂聚到一起。大家倚着锄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着自家田里的新鲜事,吐槽分田后独自干活的无聊,又回忆起过去集体劳动时的趣事,说到开心处,笑声能传出老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时光总是短暂,农活不等人,家长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催着我们赶紧回去干活。我们只好依依不舍地分开,一步三回头,各自又回到自家的田地里。那份对往日热闹的怀念,和对新生活的不适应,伴随了我们好长时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年,我们彻底适应了以家庭为单位的农忙大作战。当农历三月的风掠过田野,催开了早稻的嫩芽,我们家族——⼳叔、大伯、堂哥,还有我们家,四家自发组成了互助组。男耕田女插秧,分工明确,效果显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水田灌溉依旧延续着集体协调的传统。当沟渠里的水奔涌而来,一大片田便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依次接受水的润泽。谁家的田先蓄满水,互助组就率先给谁家插秧,插秧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水镜般的田里勾勒出生命的脉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四家有十几个孩子,能下田插秧的有6个女孩2个男孩。我作为其中的老大,当时二十出头,和堂姐堂嫂一起带领着十三四岁的弟弟妹妹、侄女们,每天清晨披着熹微的晨光,踏着晶莹的露水,一头扎进秧田。先扯秧苗,将绿油油水嫩嫩的秧苗扯起扎成一把把,再将它们拖到田埂边。不耕田的男人们则挑起沉甸甸的秧担,大步流星地迈向水田,扁担在肩头吱呀作响,泥腿在田埂上健步如飞。挑到田边,如天女撒花般匀称地甩到水田里,半天时间,我们就用双手织出一幅白底绿纹水墨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几个十岁以下的弟弟妹妹也成了田间最活泼的“小帮手”。他们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手提着两个秧把子,摇摇晃晃地在田埂间穿梭,泥水溅满裤腿,小脸沾着泥浆,却依旧乐此不疲。他们的笑声清脆如银铃,回荡在广阔的田野上,为忙碌的劳作增添了几分童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六十岁的大妈则是我们坚实的后勤保障。每当轮到一家插秧,大妈就带着她那口硕大的蒸饭木甑,步履稳健地走进相应的家门。我们四家大大小小加起来近20人,一锅饭根本不够吃,只有大妈家的木甑才能蒸够这些人的饭。除了木甑蒸的香喷喷的大米饭,那些天还会做很多过年才有的鸡鸭鱼肉,中午大家围坐在一起,如过年吃团年饭一样热闹非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待一天的劳作结束,大妈会在傍晚提着木甑来到堰塘边,借着清亮的塘水仔细洗刷干净,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好准备。在湾子里,只要有人瞧见大妈扛着木甑的身影,就知道:明日,又将是哪家的水田要热闹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回忆起来,那段时光仿佛裹着一层暖融融的光晕,满是快乐与温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扫完墓下山,在弟弟家吃午饭,饭后我沿着湾里子后面水渠,搜寻曾属于我家责任田的大致方位,我恍惚又看见四十年前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几个小姑娘赤着脚踩进秧田,泥浆从脚趾缝里咕哝着冒出来,八岁的堂妹提着秧把,一不留神滑进水沟里,淤泥迅速漫过她的大腿,小妹吓得大哭,我和大妹赶紧将她拉起来提到田埂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田埂上蜿蜒的羊肠小道早已被推成平整的水泥机耕路,田与田之间的界限消失了,连片的稻田像被熨斗烫平的绿绸,再找不到藏着泥鳅的浅水沟,寻不见开着野花的田埂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特意绕到堰塘边,石埠头还在,周围杂草丛生,水面浑浊不堪——都用上了自来水,再没人提着木甑来洗,再没人大清早来挑一天的吃用水,也就没人在意塘底的水草是否该薅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许有些声音注定要消失在时光里,就像木甑的蒸汽终会散在风里,田埂的小路会被岁月磨平。当机械化的浪潮漫过曾经的责任田,我们怀念的并不是繁重的劳作,而是人与人之间牵连着的烟火气——是大妈木甑上的热气;是小帮手们摔成泥猴时的笑脸;是整个家族团结互助的精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站在连片的大田边,看推土机驶过留下的整齐轨迹,忽然明白:时代的车轮会碾碎旧的田埂,却碾不碎记忆里那片插满希望的水田。那些沾着露水的清晨,那些在田埂上守望的黄昏——那些日子,早已在我心里,耕出了一片永不荒芜的良田。</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