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两过灵石介庙——铁血与香火之间

汾州文化

天子两过介庙

——铁血与香火之间

■韩 雅

白登之围时，刘邦被困长达七天七夜。后人常作假设：若当时韩信仍握有兵权，能否率军解困并打败匈奴？然而，历史的真实是，在白登之战爆发前，韩信已被贬为淮阴侯，兵权被夺，因此根本无缘参与这场战役，也就无法以援军身份扭转战局。

一、白登❶败后，寒星照铁衣

(前200年冬)

马队踏碎薄冰的声响惊飞了枯枝上的乌鸦。刘邦握紧缰绳的指节泛白，铁甲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白登山七日的苦寒仍在骨髓里游走。他抬眼望去，介庙的飞檐如断戟般刺破铅灰色的天幕，檐角铜铃结着冰棱，在朔风中发出碎玉般的清响。

“大王，前方是灵石张蒿村。”夏侯婴❷的战马与他并辔，马鞍上的箭囊还沾着匈奴人的血渍。刘邦颔首，目光落在庙前斑驳的石碑上，“介子推”三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残缺，却仍有苍劲之意。二十年前他在沛县做亭长时，曾听一位游学的儒生讲起介子推“割股奉君”的故事，那时只当是文人的迂腐，此刻在败军之中望见庙宇，却忽然觉得这荒山野岭间的祠堂，竟比汉宫的飞檐更重几分。

庙门“吱呀”推开时，一股陈腐的檀香味扑面而来。烛台上的残蜡忽明忽暗，映得介子推塑像的衣袂仿佛在风中飘动。刘邦解下腰间佩剑，剑鞘与甲胄相撞发出清越之声，惊起梁上几只蝙蝠。樊哙粗声粗气地要去吹亮烛火，却被他抬手止住——在摇曳的光影里，那青衫隐士的面容竟与张良有几分相似。那个在鸿门宴上为他斡旋、在垓下为他筹谋的谋士，此刻正留在洛阳处理政务，若他在此，会如何看待这荒庙中的忠魂？

“当年晋文公烧山，逼死介子推。”刘邦忽然开口，声音在空荡的庙堂里回荡，“如今朕被匈奴困于白登，几死他乡，算不算天道循环？”众将面面相觑，唯有夏侯婴低声道：“介子推忠而隐，大王忍而存，此中自有不同。”刘邦抚过香案上的积灰，指尖划过一道痕迹，如同在历史的尘埃里划出一道细痕——他不知自己死后，是否也会有人为他立庙，供后世之人评说。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被贬为淮阴侯的韩信——曾经并肩征战的挚友，如今……

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斥候浑身是雪地闯入：“匈奴追兵已过汾河！”樊哙骂骂咧咧地拽紧兵器，刘邦却转身对着塑像深深一揖。檀香混着血腥气在喉头翻涌，他踏出庙门时，暮色已将介庙染成铁灰色，门前的老松枝头挂着未化的积雪，像极了介子推宁死不降的白发。

二、代王❸北上：松影映孤灯

（前196年秋）

刘恒的车架在山路上颠簸时，暮色正为绵山镀上一层金纱。他掀开帘幕，望见介庙的朱漆门在渐浓的夜色中若隐若现，他随母薄太后赴代国就藩时路过此处的记忆忽然清晰——那时他才是个八岁的少年望着庙前“忠孝两全”的匾额，听乳母讲介子推背着老母隐居的故事，懵懂间觉得这山庙比汉宫的龙椅更安稳。

“殿下，庙祝已备好香烛。”随从的宦官低声禀报。刘恒解下素色外袍，只着青衫步入庙门，却见香案上的烛火比记忆中明亮许多，介子推的塑像新刷了金粉，衣袂间的褶皱里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庙祝跪地叩首：“自吕太后薨逝(公元前180年)，百姓念及殿下仁厚，自发修缮介庙。”刘恒心中一恸，想起母亲在代国常说的话：“忠者不恃功，孝者不恃宠，方得长久。”

后殿传来细微的响动，刘恒转过屏风，见一位老妇人正在擦拭“母子柏”的碑刻。月光透过窗棂，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洒下银霜，竟与记忆中母亲的身影重叠。“老妪是介子推后人。”老妇人转身行礼，手中的布帕上绣着松枝图案，“当年先祖抱母焚山，此柏便从焦土中生出，至今不倒。”

刘恒伸手抚过碑上的焦痕，触感粗粝如史书上的文字。他忽然想起在代国的十年，每日批阅公文到深夜，母亲总会亲手为他温一碗粥，就像介子推当年为晋文公割股熬汤——忠与孝，原是人间最朴素的温热。庙外的松涛声起，如千军万马奔腾，却又在庙堂内化作绕梁的清音，正如他心中的治国之道：以忠立本，以孝安民，方得天下归心。

离开时，刘恒将随身的玉佩挂在“母子柏”枝头。玉色在夜色中温润如月光，仿佛给这株历经千年风雨的古柏，又添了一段关于仁孝的传说。

三、天子东巡：香火祭英魂

（前177年春）

当三十六面龙旗在介庙前猎猎作响时，刘恒已登基三年。他走下玉辇，望着修缮一新的庙宇——朱漆门楣上的“介庙”二字，是他亲自题写的隶书，笔锋间藏着代国十年的隐忍与帝王的庄重。台阶下，满朝文武与地方百姓跪成一片，唯有庙前的老松依旧苍劲，如时光的见证者，看着当年的代王成为今日的天子。

“启禀陛下，祭典齐备。”太常寺卿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刘恒换上祭服，缓步踏入庙堂，案上的太牢祭品蒸腾着热气，与缭绕的香烟缠绕上升，在塑像前形成一片朦胧的云海。他接过祝官手中的玉圭，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白登败逃时，父亲刘邦在介庙前的那一揖——那时的大汉初立，如襁褓中的婴儿，而如今他治下的天下，已渐有升平之象。

“介公啊，”刘恒的声音低沉如松涛，“当年先皇路过此处，曾叹忠良难觅；今日朕再来，却见天下百姓皆以忠孝为美。”他望着塑像的眼睛，仿佛看见介子推穿越千年的目光，温和而坚定。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啼哭，一个村妇抱着孩子挤到庙前，孩子手中攥着刚蒸好的“子推馍”，面香混着松针的清苦，竟比祭香更动人。

祭典结束后，刘恒漫步到庙后的松林。阳光透过枝叶洒在草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史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他蹲下身，见松针覆盖的泥土中，几株幼苗正破土而出——千年前的烈焰，未曾烧毁忠良的英魂；千年后的春风，依旧催发盎然生机，在介庙周围形成了松涛阵阵的壮丽景象。

“传朕旨意，”他对随侍的晁错道，“天下郡县皆立介公祠，寒食禁火之日，许百姓以‘子推馍’祭之。”晁错领命时，衣摆拂过一株小松，针叶上的露珠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如同忠孝节义的精神，中永不褪色。

四、碑铭无声：青史照尘心

离开灵石赴粤的最后一天，我再度立于介庙碑下。幻境：指尖刚触到刘恒手书的碑刻，漫漶的墨迹竟在指腹下突然泛起微光——恍惚间，石面浮现出千年前的墨影，笔锋游走处似有火星溅落，细看却是介子推背母登山的剪影，在松烟缭绕的碑纹间若隐若现。香炉里的青烟忽然凝成团雾，化作数个衣袂翻飞的身影，有人抱剑长跪，有人燃香祭拜，忽又碎成点点光明，融入碑身的裂痕里。

“介子推，背妈妈，大火烧山不害怕——”

童声突然刺破雾霭。我猛地回神，见白发老者正握着孙儿的小手去庙叩拜，孩子睫毛上还凝着幻觉未散的光，奶声在碑前荡起涟漪时，香炉里的细烟恰好卷成松枝的形状，簌簌抖落几片不存在于人间的“火星”。指尖的碑刻依旧粗粝，唯有掌心残留的温热，像被千年之前的烛火轻轻烫过。

忽然明白，刘邦的那一揖，是败军之将对忠魂的致敬；刘恒的这一祭，是治世之君对道统的承继。他们走过的，不仅是介庙的门槛，更是中国历史上“以忠立国，以孝传家”的精神长廊。当绵山(又称东山‌)松涛再次响起，仿佛听见千年间无数脚步声在此回响——有征战的铁蹄，有祭祀的钟鼓，有文人的吟诵，有百姓的叹息，最终都化作香火中的清烟，飘向历史的天空。

介庙的红墙上，如同岁月的私语。在这里，铁血与香火并不矛盾——前者是生存的挣扎，后者是灵魂的归依。当帝王的车辇与百姓的脚步都曾在此停留，忠与孝，便不再是史书上的冰冷字眼，而是融入民族血脉的温热记忆。

暮色渐合时，介林大门要关上。暖黄的光映着“忠孝”的照壁，也映着廊下那株与庙宇同寿的老松。松针上喷雾的水珠滴落，打在石鼓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如同千年前的铜铃，在时光中，永远摇曳着关于信仰与坚守的传说。

高铁的鸣笛突然从东山窜出，像一把银剪豁开介庙寂静。铁轨震颤透过鞋底传来时，我望着介林尚未散尽的细烟——那缕曾幻化成介子推背影的青烟，此刻正被汽笛尾音揉碎在飞檐翘角上，这才惊觉坐车已至，东站的检票口正对着时尚的高铁站广场，用钢铁的震颤催促着鞋底的尘埃，我进站了。

注❶：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北马铺山。

注❷：夏侯婴作为西汉开国时期骁勇善战的将领，帮刘邦在白登战败后逃脱。

注❸：代王是封建社会的诸侯王，代国最高统治者，享有独立的财政权和人事权，可以自行任命王国境内的地方官员和收取赋税。代国位于汉朝与匈奴的交界地带，战略地位非常重要。



写在最后

本文为记叙性散文，以传说中的人物与事件为脉络展开叙事。在对古老传说的讲述与演绎中，融入个人情感与思考。因文中内容多为传说故事，部分情节或与历史记载存在差异，敬请读者海涵。

作者简介：韩雅，中专学历，现担任灵石文史编辑、汾州文化研究编辑以及汾州文化主编等职务。退休后对写作情有独钟，心灵与文字相互交融，以笔墨为伴，用文字书写人生感悟和岁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