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父亲的爱</h3></br><h3><h3>秦立河</h3></br><br></br> 父亲在世时,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他总把旱烟袋往鞋底磕两下,转身就扛起锄头往地里走。我蹲在地头玩泥巴,看他佝偻着脊背锄草,汗水把灰布衫洇成深色,像块移动的苔藓。那时的庄稼地是沉默的剧场,父亲的锄头在黄土里划出深浅不一的弧线,如同他从未说出口的言语。<br></br> 在这离别的八千多个的日夜里,我常在深夜打开电脑,当光标在"父亲"二字旁边闪烁,那些未完成的断章里,父亲永远在扬场、在垛麦秸、在给老牛添夜草,昏黄的灯光把他嶙峋的身影拓印在斑驳的西屋土墙上,像幅褪色的年画。<br></br> 直到今年清明前夜,雨丝在玻璃窗上织出蜿蜒的小溪。朦胧间看见父亲在灶间烤红薯,粗糙的指节沾着草木灰,把烫手的金黄掰成两半。忽然明白他的爱原是从地底生长出来的根系,在春分时节的犁痕里,在霜降后堆满院落的玉米棒里,在除夕夜悄悄塞进我口袋的一角纸币里——那些深埋的养分,早已化作我骨血里的年轮。<br></br> 当家里红尾巴大公鸡的鸣叫还卡在喉咙里,启明星还悬在牲口棚的檐角,父亲已经喊上另外两个同伴,套上牲口拉着犁耙向地里出发了。秋收后的土地要犁两遍,然后耙平整才能播种小麦。父亲是生产队的“大鞭”,也就是生产队畜耕小组的组长。每年的秋季都是最忙的时候,生产队里的几百亩土地就靠这三套牲口把地犁完耙好。<br></br> 我至今记得那个霜重的秋晨,父亲让我跟他到地里捡红薯。拖车在清冷的月光里摇晃,下边两个滑行板轧碎满地银河,远处起伏的田垄如同大地裸露的肋骨。<br></br> 犁铧破土的刹那,整个世界都在父亲掌心跳动。他左脚踏在未垦的硬土上,右脚踩着新翻的墒沟里,古铜色手臂绷出山峦的棱角。当牛缰绳突然吃紧,他虎口暴起的青筋便成了活的测距仪,犁尖始终笔直如裁纸刀划过苍穹。这时,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变成了婉转的长调,和着清晨的鸟鸣,奏响了晨光普照大地的序曲。我跟在泥浪后捡拾漏网的红薯,鞋窠里的土渐渐堆成小丘,每走几步都要甩出半斤黄尘。<br></br> 多年后读到"晨兴理荒秽",眼前总会浮现父亲耙地的剪影。他斜立在钉齿耙上的姿势,活像株生了根的野枣树。最妙是遇到草根缠耙的瞬间——前脚轻点后踵微提,整个木耙便如鲤鱼摆尾,枯草与庄稼的根须纷纷扬扬落成金色的雨。夕阳常在这时给他镶上毛边,牛铃叮咚里,父亲的吆喝声开始拉升,与天空南飞的大雁舞动的翅膀应和着,新翻的沃土泛着油亮的光,仿佛大地刚摊开的千层酥。<br></br> 包产到户那年,队里的骡马都换了主人。父亲选了那头跟随他多年的老黄牛,没多久,机耕便代替了牛耕,父亲依然不舍得那头牛离开,直到那牛发疯,一头将父亲撞倒,家里人才在父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把它送走。<br></br> 农历七月半,庄稼地里的玉米秆子蹿得比人还高,沉甸甸的玉米穗在夜风里昂着头。这时候生产队总要派人看庄稼——金灿灿的收成晾在野地里,像是给月亮镀了层金箔,招人惦记。<br></br> 轮到父亲看庄稼的时辰,总要捎上我这个"小尾巴"。暮色四合时,父亲把蓝布棉被卷成行军包,往肩上一甩,破草苫子窸窣作响。我抱着条缝满补丁的夹被跟在后头,布鞋踩碎一地蝉蜕。露水还没上来,田埂尚存着白日的温热,高粱叶子在暮色中唰啦啦翻动,像无数双欲语还休的手。<br></br> 父亲总爱选在有坟头边上落脚。那里有片野草稀疏的空地,月光泼洒下来,倒比别处敞亮三分。想起傍晚在大街上听大人讲鬼故事,父亲每次起身离开,都会重复那句话:"哪有什么鬼怪,都是自己吓自己。"他把草苫子铺在坟茔向阳处,头枕着垄起的坟丘,烟袋锅的红星忽明忽灭,"守着先人睡是最安全的。"<br></br> 蝈蝈儿在豆丛里拉琴,蟋蟀应和着打拍子。我裹着夹被缩成团,耳朵却支棱着听四野响动。风吹玉米叶的沙沙声近了,又远了,恍惚间变成故事里的白无常拖着铁链游荡。坟头的楮桃树突然扑棱棱惊起夜枭,我慌忙把脸埋进被褥,鼻尖蹭着粗布上经年的汗碱味。<br></br> 月亮行到中天时最熬人。膀胱涨得生疼,却不敢挪窝。直到实在捱不住,才战战兢兢掀开被角——月光如银纱覆野,谷穗在露水里泛着珍珠白,远处的泡桐树影婆娑,哪有什么青面獠牙?倒是一串萤火虫慢悠悠划过,像是谁家先人提着灯笼夜巡。<br></br> 也有乌云吞月的时辰。天地化作深浅不一的灰,玉米地成了连绵的黑浪。起初两眼抹黑,渐渐地,坟头的土丘显出水墨般的轮廓,楮桃树在风里摇曳如舞姬广袖。黑暗原是活的,藏着千万种灰度,比白日的艳阳更懂遮掩。<br></br> 父亲是活脱脱的活鲁班。堂屋门后有一个木制工具箱,榫卯咬合处磨得油亮,里头码着自制的拨浪钻、尖头锤,连凿子都是自己磨制的。他修补物件的动静像首乡间童谣——板凳腿松了,斧柄敲打楔子的笃笃声应和着屋脊鸽子的咕咕声;瓦盆裂纹了,铁丝箍紧陶胎的吱呀声惊飞了枣树枝头的麻雀。<br></br> 腊月二十三的晨霜还凝在檐角,父亲已顶着草帽立在灶台前。粗布围裙的系带在腰后打着活结,像灶王爷画像旁褪色的流苏。他攥着竹扫帚的姿势,恍如将军执戟征伐经年的烟火尘灰——扫帚尖掠过房顶悬挂黑色“流苏”,惊起梁间越冬的蜘蛛,连窗棂纸都跟着簌簌震颤。 过年招待客人的硬菜总是父亲亲自操刀。褪猪毛的大斗盆咕嘟冒着热气,他攥着烧红的铁火棍在猪头上打旋儿,猪皮被烫的嗞嗞白烟中散发着烤肉的香味。我最爱看父亲翻洗猪肠,粗粝的指腹抵着肠衣内侧,像在抚摸某种柔软的生命,冰碴子顺着指缝簌簌落进红釉陶盆。<br></br> 老宅西间小堂屋清凉的后墙根处,至今仍残留着西瓜的甜味。父亲总把晚熟瓜藏在这里,青皮上画着特有记号,那是留给暑假迟归的我的永久记忆。那些年父亲总要麦垄里点上几行西瓜,他手持瓜铲在瓜地蹲成一尊石像,豆大的汗珠从他酱紫色的脊背流到瓜田里,绽开成一个个滚圆的西瓜。走街串巷的瓜车保证了我和妹妹能在开学的日子走进校园。放假的日子他早已熟记在心,村头小桥的桥头如雕像般的等待终究演变成深夜难眠的焦虑。当他头晕目眩病倒在床上时,儿子的归来成了治愈的良药。<br></br> 老杨树还在抽条的年岁,父亲便伐了那几株未成材的树。大姑父的棺木是用带着青皮的木料拼成的,刨花里还裹着未褪的树脂香。红薯干栅子的豁口用高粱秸堵着,父亲掏红薯干时总要侧着身子。给大姑家送粮的布袋漏着金黄的碎粒,在田埂上拖出断续的星轨——那是我们碗里省下的北斗。二姑父弓着青竹般的身板在生产队拿着低工分时,父亲把陶罐底的月光(掺着野菜的稀粥)匀给表姐弟,自己啃的窝头里榆树皮占七成。<br></br> 最难忘堂姑家的表兄借粮的黄昏。暮色爬上粮囤时,父亲掀开草帘,陈年的玉米粒倾泻成金瀑。尘雾里表兄的咳嗽声震落梁上积灰,父亲蹲在阴影里卷烟,火星明灭处去年借粮的麻袋缺口正对着月光眨眼。<br></br> 三姐分家后的拮据父亲了然于胸,父亲回家刨下那棵小槐树。露水浸透的树根像蜷曲的龙,他挥斧的节奏与牵挂的心跳合拍。第二天送去的铁锨把,还带着体温的松香味的弧线,把上留着父亲拇指的纹路——这个老父亲全部的柔情,是把年轮续写成了子女幸福的期冀。<br></br> 父亲的脚掌是具活闹钟。我六岁那年的春天,这只裹着老茧的活钟开始规律地叩击我的脊梁——寅时三刻的鸡鸣声,在露水未晞的地铺上准时敲响。阮堂村的校舍悬在三里外的晨雾里,像盏飘忽的灯笼,诱着我在田埂与坟茔交织的迷宫里往返。同行的伙伴如秋叶般片片飘落,唯有父亲的旱烟袋在身后明明灭灭,烫穿每一个想要退缩的黎明。<br></br> 红缨枪的穗子扫过露珠,在霜月下织成血色蛛网。父亲用这柄旧兵器,为我劈开犬吠森森的暗巷。那些年我们的脚步丈量过所有星子坠落的时辰,直到把村西头邻家的报晓鸡熬成了哑巴。最难忘那年立冬,父亲错把残月当启明,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独坐成更漏。窗外磷火游移时,方知世间最骇人的鬼影,原是恐惧本身在瞳孔里投下的倒影。<br></br> 二姐的学历永远定格在那个无奈的黄昏。我无数次听过父亲说起当年在批斗会上掌掴那个主任时是如何的泄愤。这未竟的执念如刺入父亲心脏的一根钢针。<br></br> 1977年的倒春寒来得蹊跷。当我被莫须有的流言困在教室角落,父亲正裹着夏日的酷热往大队部去。他的千层底布鞋碾过流言的碎屑,在汗水与唾沫混成的小路上踏出两道车辙——那是堂哥的自行车印,载着个庄稼汉最朴素的正义。<br></br> 装豆糁儿的玻璃瓶子见证过最奢侈的迁徙:从村头到河堤岭的七八里路,被夯成三顿豆杂面卷子的厚度。每个周三的暮色里,他如在渡口点数归舟;第二天的鸡鸣声里,他再次用脚拉开晨光曲的序幕,恰似当年红缨枪上褪色的流苏。<br></br> 高考放榜那日,父亲正在打扫他的牛圈。录取通知书飘进庭院时,他手中的扫帚突然有了神奇的力量,将黄土的地面打磨得纤尘不染,如同要迎接古代皇榜。这个半生与笔墨无缘的老农,最终在谷堆与锄把间,种出了属于他的金榜。<br></br> 几年的苦读总以为自己已经断了土地的根,回头却发现自己从未走出他的余荫。三尺讲台手握粉笔的姿势分明是他扶犁时绷紧的腕,给学生批改作业的红笔,洇出的墨迹竟与当年粮囤里漏出的麦粒同色。<br></br> 每个晨光初透的黎明,我仍能听见他手握扫帚打扫庭院的沙沙声,仿佛他的脚掌在敲响我后背的时钟,那是深植在血脉里的时间节奏,比任何闹铃都更懂得如何叩醒沉睡的星子。每个俯身案头准备第二天课程的深夜,台灯将影子投在白墙上的瞬间,总能感受到父亲手握犁把深耕土地心境,那精耕细作的沃土是种子扎根发芽的保证。当那犯错的学生站立面前,仿佛回到了呵护即将成熟的庄稼的夜晚。四十年的讲台守望,竟然是父亲用半生的品格为我筑起的永不倾斜的地基。<h3> 清明时节的细雨打湿父亲坟头上小草舒展的嫩叶。我把教案焚化在坟墓前,纸灰里浮起父亲扬场时金黄的麦雨。那些他未曾说出口的箴言,早已化作深埋地下的暗河,每当我在讲台上说起"晨兴理荒秽",便有汩汩清泉漫过干涸的辞章。父亲用一生写的这部无字书,在我的粉笔末里,一撇一捺地续写着永恒。</h3></br> <h3>(图片来源于<strong>网络</strong>)</h3></br><h3><strong>重要公告:即日起,凡投稿本刊的作者,作品在本平台刊发后,根据阅读量、打赏等情况,将有机会被推荐到地级以上党报文艺版,或文学杂志发表。</strong></h3></br><h3><strong><a data-itemshowtype="0" data-linktype="2" href="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g5NjE5ODg5OA==&mid=2247581292&idx=1&sn=99acfa878d708a46e65a31f697d8728d&scene=21#wechat_redirect" linktype="text" target="_blank" textvalue="“清明·缅怀”主题有奖征文活动启事">“清明·缅怀”主题有奖征文活动启事</a>(点击可查看,征文截稿日期2025年4月30日)</strong></h3></br><h3><a data-itemshowtype="11" data-linktype="2" href="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g5NjE5ODg5OA==&mid=2247582800&idx=1&sn=3ab7342377183259a679d800d4d6138e&scene=21#wechat_redirect" linktype="text" target="_blank" textvalue="“我的父母”主题有奖征文活动启事">“我的父母”主题有奖征文活动启事</a>(点击查看,征文截稿日期2025年6月20日)</h3></br><h3><strong><a data-itemshowtype="0" data-linktype="2" href="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I5ODcyMTM0NQ==&mid=2247733881&idx=1&sn=c1182087537005b95c723ac190e27457&chksm=ecac9b57dbdb124145006a9a8a43936b80445bec8d11474deb5d49c0857d7d667cb07075b497&scene=21#wechat_redirect" linktype="text" target="_blank" textvalue="《神州文艺》“签约作家(诗人)”招聘启事">《神州文艺》“签约作家(诗人)”招聘启事</a></strong><strong>(点击查看)</strong></h3></br>作者<br></br>简介 <h3>作者简介:秦立河,男,河南睢县人,1983年毕业于商丘师专中文系,退休前任职于濮阳市油田第十中学,长期从事初中语文教学,中学高级语文教师,现已经退休。连续两年获得《河南思客》优秀作者。中原油田作协会员。</h3></br><h3>- END -</h3></br>▼<strong>更多精彩推荐,请关注我们</strong>▼<h3><strong>———————————————————</strong></h3></br><h3><strong>《神州散文诗》投稿要求</strong></h3></br>1、散文诗投稿一般不超过五章,作品须原创。请附作者简介一份(100字以内)、个人生活照片一张。作品与个人简介请以<strong>word文档</strong>形式,编辑在同一个文档中,图片请以附件形式发送。2、来稿时请在主题栏注明“神州散文诗+姓名+作品题目”。不愿被修改请注明。来稿14个工作日内未收到用稿通知的作者,可以自行处理稿件。请勿一稿多投。投稿:<strong>3355861033@qq.com</strong><strong>。</strong>3、稿费来源于赞赏。前7天赞赏的50%作为稿酬发给作者,50%用于平台运作和文学活动以及计划结集出版纸刊。20元以上发放。稿件被录用及稿费发放请加主编微信:<strong>btxc1727</strong>。<h3><strong>(长按二维码即可打赏)</strong></h3></br><h3><strong>支持原创,<strong>苹果</strong>手机打赏赞赏入口</strong></h3></br>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EtHiYikpkIx0_CojVPOPNQ"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