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说市井》第十二篇 我的父亲（二）

玉石

前几天世界读书日，我不由得想起我那一辈子爱读书的父亲。

他不是个功成名就的人，也没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可说。但有个特点，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非常爱书。

如果说一个人能把一生交给一种热爱，那他足够值得被记住。

今天，我想写写我父亲和书的故事。

父亲这一生，没什么别的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下棋，唯独爱书。

他爱书到了什么程度？只要手边有书，能站着看，坐着看，甚至吃饭时也不肯放下。饭做好了喊他，他总说一句话：“等我看完这一页。”

他看书极快。有人不信，说他“翻得太快，不可能看进去”，但你随便考他几句内容，他又能对答如流。

书架上的书，他有的不止看一遍，爱不释手的，会一遍又一遍地重读，有时是因为喜欢，有时只是为了在“书海”里多泡泡。

父亲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敏感。家里人，无论谁有不懂的东西，问他，他总能讲出一二，然后就去书柜前，三下两下找出一本书，告诉你：“去看这本儿吧，里面有答案”。

书香满屋

他是全家的阅读引路人

父亲一生没离开过书。

六七十年代，家里只有他一人工作，生活拮据，他省吃俭用，也要悄悄买书。那时候没有电视，每次新杂志一到，全家人轮流阅读，连住在对门的文工团郎叔叔、王阿姨也加入我们，一起看书。

每天晚上吃过饭，家里静悄悄的，大人小孩手捧一本书。那时候，来我家的客人都是借书还书，有父母的学生、同事、同学、邻居，甚至郎叔叔团里的同事们，也来借书看书，成为书友。

父亲买的书很杂，五花八门，什么书都有。总有你喜欢的！新华书店一有新书，他总是第一个去看，挤出钱也要买回来。每个新华书店的人都认识乔老师。曾经有人问他，“您买这么多书家里不管吗？条件允许吗？”

他笑笑：“悄悄买，甭让发现”。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买书从不心疼钱。

他读书从来不为考试、也不为功名职称。书对他来说，是陪伴，是信仰，是精神寄托。

工资全交书本

他说“没白花”

说来也怪，我母亲在单位是财务，可家里一分钱不管。工资一发，全部交给父亲打理。

我们姐妹早早参加工作，每月发了工资，只给自己留点零用钱，大头儿全都交由父亲掌管。家里一切开销，全是父亲打理。

要买什么东西，跟他说，他从不推脱，次次都能帮你完美办到。唯一的问题就是，家里没一分钱积蓄。

母亲也爱看书，但不精明，傻傻好说话，所以也不拦着，于是父亲一有好书就买。

在七八十年代，《参考消息》《南方周末》《艺术世界》《飞碟探索》《小说月报》《大众电影》《当代》《收获》《译林》《少年文学》《读者文摘》《文物》《集邮》《人民文学》《十月》……家里这些报刊杂志，一订就是几十种。

妈呀，现在数起来还真的好多。这些报刊杂志有是月刊，有的是季刊，也有的是半年刊，很多杂志从几分钱的创刊号就开始追。

书太多，数也数不清。

有时，某本杂志即使没订，但因为里面有一篇好文章，父亲也会买回来。还有推理的、武打的、伤痕文学的……各种类型的小说，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而这些只是冰山一角，我们读到的远比这些多得多得多。

我们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书海”中长大，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很幸福。

最难不是搬家

是搬走他的心头好

父亲有一个癖好，从不看租的书。

因为很多人都会一边看书一边抽烟，父亲不抽烟，嫌租来的书端起来看，烟味呛人。所以，他只喜欢买新书。

他常说，新书的油墨味“闻着舒服”。我们小时候看书，都得先洗手，才准翻书。

家里的书越来越多。慢慢从一个柜子，挤成三个柜子，再蔓延成一整面墙，最后几乎占满了整个家。

每次搬家，最大的难题就是搬书。直到搬进一中家属院，才终于腾出一间房，专门做书房。

市面上的书柜没有一个能装下家里的书，父亲更是不可能丢弃那些老书。我家老于帮他定制了通天到地的书架，三面是墙，正面是推拉门，铝合金配茶色玻璃。

里面的书，是不可能一本本竖着摆的，只能横着摞起。从里到外三四层，从天到地，三米的挑高，一米多的进深，整整一面墙，才放下了家里的大部分书。

当然，另外两间卧室也没闲着，每个房间各有一组成品的书柜，放些常用的工具书，或是精装的“面子产品”。

我还记得当时整理完这些书柜，母亲感叹：“这下家里总算不乱了！”她提醒父亲：“再不要买书了，真没地儿放了”。父亲笑笑，打个哈哈。

果不其然，没几年，每个房间的窗台、桌子、角落，窗帘后面……又不知不觉地堆满了书。

父亲退休后继续买书，有时我们管他让他少买书，他说去买菜，篮子下面是书，上面是菜。我们都知道，他这辈子，从来没停过买书。

退休后，他看的书变了样：玄幻、盗墓、网络小说，什么都有。他的手不离开书，书也离不开他的手。

《倚天屠龙记》

是他最后的书页

母亲去世前几年，为给孙女换学区房，父母决定把一中家属院的房子换掉。

开发商老板是父亲学生，和我们家有诸多交情。他答应父亲，将来会在楼盘建一个图书阅览室，让父亲做图书管理员，于是以部分房价折扣作为补偿，拿走了父亲90%的藏书。

父亲开始不太情愿，舍不得自己的书。但后来想想，这也许是他一辈子心血的最好归宿，说不定还能为更多人创造价值。

于是就答应了。

对于“卖书”这件事，家里当时有过不同意见的争论。最终，还是尊重父母的决定。

那段时间，我不在大同，两个妹妹帮着一起整理了四五天。听说是一边整理，一边哭，一边生气……很多书甚至连书封都没拆，还有的重复的，让人心疼！

最后，这些书装了满满两个130小卡车，被拉走了。

那一刻，所有人的心情都是五味杂陈。

然而，这些书籍的命运也并非一帆风顺。后来，开发商资金链断了，图书阅览室的事儿就再无下文……

父亲把一生交给了讲台，也交给了书。

他走时，我们把他床头那本不知翻过多少遍的《倚天屠龙记》，轻轻地放在了他身边，陪伴他去到另一个世界。

那一刻，他一生的温和与沉静，就像那本翻了又翻却始终舍不得合上的旧书，静静地、缓缓地、永远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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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辈子不图名利，也没留下什么值钱的家当，可他给我们留下了最丰厚的精神财富——一种看世界的方式。

他用几十年的时间告诉我们，热爱一件事并持之以恒，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力量。

然而，我也记得母亲曾和我控诉，父亲把全部热情倾注在书里，其实是另一种逃避。他用书筑起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温和、静谧，不像生活那样琐碎、喧嚣，难以掌控。

回头再看，我不会怪他。因为我知道，那一代人，或许只能通过阅读，为自己保留一片精神净土，而这片净土，也曾照亮过我们整个童年。

只是如今，我更懂得，阅读不该是终点。它应该让人更有勇气，去爱、去承担、去真实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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