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程匠”到“工程师”】“资本”不在乎技术

白纬

       白纬从事工业与民用建筑设计四十多年，感觉自己的工作像是“工程匠”，并不需要多少创意，只要套用教科书与规范上的规定就可以了。

       直到白纬在复合桩基设计与计算方面有所感悟后，才开始感觉自己这个工程师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了。

 

       土建设计市场的发展经历过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技术’压制‘资本’”：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房地产开始萌动，设计人才有所欠缺，一些大设计院因为忙不过来，将自己的项目，完成初步设计后，分给小设计单位完成施工图；当时还流行过甲方（“资本”）给设计单位付“赶工费”。白纬工作单位的一些业余大学在读生，也忙得不可开交，个人分得的赶工费甚至超过工资。但是，这个阶段的有些“技术”是相当粗糙，比如当时上海、浙江等软土地区建设的多层住宅，出现大规模的沉降过大事故，个别住宅的沉降甚至达到一米以上。

        第二阶段是“‘资本’与技术之间趋于平衡”：随着大量新大学生进入设计单位，设计人才已经不太紧缺，土建设计进入电脑化时代，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逐渐退休，业余大学生慢慢落伍。设计收费也开始分化，大设计院的收费远高于中小设计单位；并且出现一批设计咨询公司，为业主提供的咨询内容集中在优化设计院的设计文件。

        第三阶段是“‘资本’压制技术”：随着设计单位的日益增多，设计市场进入“粥少僧多”的阶段，“资本”开始压制技术。这一点在设计单位里表现为，能够凭给个人能力接到工程的人，话语权大增，并企图凌驾于高资历的工程师之上，甚至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尤其是一些技术人员，利用自己能够接到工程的能力，自组班子，挂靠在设计院；还有很多小设计单位甚至个人，直接挂靠在设计院名下。但是因为被挂靠设计院的管理不善，因此就出现一些“漏洞”。

        本文介绍的三个工程都属于“资本”压制技术的范畴，只是这个“资本”指的是房地产商以外的力量。

 

             一、利用“资本”压制技术

        从2007年开始，浙江一些中小房地产商进军苏北某县，白纬工作的单位也随着这些打过交道的房地产商过去参加投标。

        原先大家认为苏北某县的设计单位中连一个注册建筑师也没有，即使有个别考出注册建筑师的人，也都离开这个地方了，因此白纬单位应该拥有很大的优势。

        但是连续投了几个工程，有商场、住宅、办公楼等，全部不中，而且房地产商的意见都相同，就是对白纬单位的建筑方案非常满意，但是因为白纬方案的造价太高，普遍比当地设计单位方案的造价要高出20~30%。

        这一次白纬单位投标一个宾馆项目，大底盘地下室上设有14层框架-剪力墙结构主楼、1~3层框架结构裙房的连体建筑。

　　开标后，浙江的开发商发现当地设计单位拿出来的建筑方案，与白纬单位的方案根本就没法比，因为他们的建筑设计理念实在太落后，虽然方案概算造价比白纬单位的低20%左右，但开发商还是选择白纬单位的方案中标。但是他们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就是要白纬单位的方案的造价必须降低20%左右，否则就邀请当地设计单位参与这个项目的结构设计。

　　白纬单位的结构工程师干脆向浙江开发商提出，请他们将前一段时间当地设计单位中标的工程图纸借过来，认真复算了一遍，结果惊奇地发现，人家设计的结构根本就达不到8度抗震的要求，但是比七度抗震又高出不少，大家都被弄糊涂了。

　　于是请浙江开发商出面，与县建委的负责人沟通下来，这才弄清楚，原来两年前这个县还属于七度抗震设防地区，前年忽然接到有关部门通知，这个县改为8度抗震设防。当地各部门认为忽然按8度抗震设防设计，建筑造价增加太多，难以承受。经过与市里各部门的沟通，达成一个默契，就是设定一个过渡期，时间为三到五年，在过渡期间按7.5度抗震设防设计建筑，但是图纸上却含糊地标注为8度抗震。

　　但是这个县的设计单位与县建委、市设计审查部门，却对外来设计单位隐瞒了这一默契。难怪外来设计单位无论如何也竞争不过本地人了。

　　找到问题所在就好办了，于是白纬单位请浙江开发商牵头，与当地的县建委、市建委与设计审查部门进行“沟通”，请设计审查部门对涉及项目进行“咨询”，再将地下人防设计部分，分包给市里的设计单位设计。从而解决了这个“难题”，终于正式打入了这个县的设计市场。

　　直到2008年汶川地震后，这个县才算是正式按照8度抗震设防进行设计了。

 

　　（感想）当年不少地方就是利用这一类“暗招”作为资本，与外来设计单位进行不公平的竞争，防不胜防。

　　即使在设计市场最开放的上海，白纬单位在设计工程时，也干脆将人防设计部分分包给上海人防设计院，以便减少麻烦。因为白纬告诉大家，当年他在上海的设计单位工作的时候，也都是自己不设计人防部分，交给上海人防设计院设计的，因为上海人防工程的审批与设计审查都是由上海人防设计院进行的。

 

　　　　二、技术被“资本”无视

　　冯工（当时尚未拿到高级工程师职称）的设计室挂靠在某设计院，设计室本身没有几个人员，主要依靠请设计院的人业余设计，而冯工选择参加设计人员的标准是年轻，能够熬夜加班快速出施工图的；选择校对、审核人的标准是愿意听他话的人。

　　2006年，听说冯工接来浙江东部某市的商业广场，主楼为20层饭店，裙楼3层，2层外扩地下室共一万多平方米，他组织了设计院几位工程师业余进行设计。

　　几个月后，设计院组织关于这个商业广场的讨论会，白纬也被邀请参加。

　　冯工介绍说：“我们这个商业广场的主楼与裙楼采用62米长钻孔灌注桩，外扩地下室采用35米长的钻孔灌注桩作为抗拔桩。现在地下室的外墙拆模、顶板的梁板支模、绑扎完钢筋，准备浇捣混凝土时，地下室发生上浮事故，约有二千多平方米的地下室部分上浮了30多厘米，底板与基础梁开裂。凿开桩顶部分底板，经过小应变检测，发现有部分抗拔桩发生断桩事故。我认为抗拔桩的断桩是施工质量问题。施工单位的总工坚决否认，要求请专业单位进行鉴定，并要求上级部门出面，组织检查我们的图纸、计算书与施工记录。”

　　大家争论了一阵，莫衷一是，总工问白纬的看法。

　　白纬说：“我个人的意见，抗拔桩断桩是施工质量这句话，最好不要再提了，会闹笑话的！因为抗拔桩是完全依靠钢筋承受上拔力的，只要事故桩的主筋没有拉断，实际上断桩并不会影响事故桩的抗拔力。现在连主筋都断了，因此可以判断抗拔桩的主筋设计出问题了。

　　“我看了基础计算书、图纸与施工记录，再初步估算了一下，大致看法是，原设计抗拔桩计算的工况是整个地下室完成后、地下水位与室外地面平齐时的上浮力。这个工况的选择肯定没错，因此无论是校对、审核、审定以及设计审查当然都会通过的。

　　“但是，由出现抗拔桩断裂事故的现场施工记录可以发现，当时地下室顶板尚未开始施工，地下室顶面当然更没有覆土；而此时因为地下室外墙模板已经拆除，施工单位停止了井点抽水，因此地下水位已经恢复到地面以下0.5米左右。我按这个对于抗浮最不利的工况进行抗拔桩估算，得出的初步结果是，抗拔桩的钢筋应力远超钢筋设计强度。我认为这应该就是这个工程抗拔桩断裂的主要原因了。”

　　大家听了后，都认为有道理。于是问白纬：“你觉得我们如何应对最合适？”

　　白纬说：“我建议立刻查一下这个工程的施工交底纪要，特别注意其中关于要求施工单位井点抽水停止时间的那部分。如果我们的要求是‘完成整个地下室施工后才能停止井点抽水’，那么地下室局部上浮事故的责任就完全在施工方，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反正一定不能承认我们的抗拔桩设计有缺陷！

　　“还有我个人认为，我们对于施工交底方面应该加以特别关注，最好是弄出一个标准模板，对于各种建筑的施工交底，列出一份条款，大家就可以按照这份条款交底，并校对、审核施工交底纪要，这样就可以避免出现漏洞了。”

 

　　关于这个工程地下室上浮部分的修补问题，无人再告诉白纬，他也就没有继续关心。

　　不过，听说冯工的这个商业广场完成后，他的设计室就离开了设计院。

 

　　（感想）当年这类挂靠在设计院的设计室，普遍喜欢选用的是年轻的设计人，以及听话的校对、审核人，以便降低开销，增加他个人的收入。

　　当年参加设计审查的人，遇到设计单位的小工程，大部分是挂靠人员的设计，看起图来，真的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的。

 

　　　　　三、肆无忌惮的“资本”

　　2016年，大学毕业七年的同事庞工是土建专业的，他接来的山西某市的超高层住宅，44层主楼＋3层裙楼＋２层外扩地下室，交给院里设计，他算是项目负责人之一，参加建筑设计。

　　设计工作进行了一段时间后，参加该工程结构设计的同事们来请教白纬，他说：“我们用盈建科软件计算时，发现桩基沉降计算值达到26厘米，按全国地基规范规定乘以经验系数0.3后，得到桩基沉降计算值为7.8厘米。厚筏承台做到了３米厚，计算弯矩还是很大。而且外扩地下室的沉降为零，因此主楼与底板交界处的弯矩就更大了。庞工看了，直接叫我们把桩基沉降计算经验系数取为0.15，得出主楼的沉降计算值为3.9厘米，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难题。但是我们心中没有底，所以来请教你？”

　　白纬看了这个工程的地质勘察报告与图纸后，告诉他们：“我认为这里面有三个问题需要解决。第一点，庞工说的桩基沉降计算经验系数取为0.15这一点，我认为不妥，毫无依据，很可能会在当地的设计审查中遇阻，建议你们将这一点直接提交给总师室，甚至交给院长去解决，千万不能听从庞工的‘指示’，因为他只是个工程师，这个工程的结构负责人也不是他；图纸上签结构设计人的是你们，你们觉得自己担得起这个责任吗？现在你们取的桩长是75米，真要是计算沉降还是超标，可以考虑加大桩长，反正桩端持力层中砂很厚。

　　“第二点，地质勘察报告提供的中砂压缩模量估计达不到设计要求，可能需要补充。上海的《岩土工程勘察规范》指出，深层地基土的压缩模量很难正确确定，因为原状土样的采取受到很大的限制，特别是粉状土、砂土扰动程度更大，导致地基土的压缩模量偏小或失真。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提出来，让地质勘察单位去解决，因为这个问题不属于我们的范畴。

　　“第三点，关于盈建科软件计算桩基的问题，正好我已经完成《盈建科基础设计软件工程应用分析》这篇论文，准备投出去。在那片论文里，我分别用盈建科软件计算和按规范手算了15项工程的桩基沉降，上海的9项，浙江的2项，福州的4项，都是有长期沉降监测数据的。得出结论是，手算结果与实测值之比平均为1.26，而且手算值普遍偏于保守；盈建科软件计算结果与实测值之比平均为0.52，而且15项工程沉降计算值中有13项连百分之五十的保证率也达不到。也就是说，这一版盈建科软件计算桩基沉降的结果已经没有修正价值了。

　　“更奇怪的是，我发现盈建科软件计算结果中，有8例工程在0.2~1.0m厚的计算压缩层之内，计算附加应力突然衰变为零，这是不可能的。只要用全国规范规定的明德林应力公式法手算一下，就知道了。猜想这应该与盈建科基础软件的设定有关，也就是说编软件的人，在程序里面塞进了他们自己的‘私货’。”

　　当时感觉他俩听得有点懵，就那样糊里糊涂地走了。只是后来听说大概是时间来不及了，他们还是按庞工的“指示”，将图纸与计算书直接交上去，并未进行调整。

　　因为这个工程在抗震设计方面超标（8度设防的超高层建筑），当地组织专家进行论证。

　　参加设计的通风专业同事与会回来后，告诉白纬说：“当地设计院总工看了我们的基础设计与计算书，告诉我们说，按他们多年的设计经验，这样的超高层建筑，按你们设计的桩基，实际沉降肯定远大于4里米。因此这个项目的基础设计有问题，别人怎么想的不清楚，反正在我这里是肯定通不过的！最后我们的设计就是被打了回来，要求修改。”

　　后续情况就不清楚了，反正庞工本人自始至终从未找过白纬。只听说直到白纬离开设计院，这项工程还未正式开始施工。

 

　　　

      　 　四、“资本”不在乎技术

　　白纬曾亲耳听见一位大房地产商说过：“现在每平米房子已经卖到七八万、十几万，造价相差个百儿八十的，根本就无所谓！只要上面稍微运作一下，十亿八亿就出来了！不过底下的人愿意逼着设计院、建筑公司节省，上面总不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吧？省出来的百十万，够他们的工资奖金，也是好的，对吧？”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在房地产起飞后，“资本”确实不用在乎技术，因为“技术”已经不紧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