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寻孤记

雁来

幼时看秦腔《赵氏孤儿》，只当是戏文传奇。多年后得知，这出悲壮史诗竟真真切切发生在山西盂县的藏山。那方藏孤的洞穴，那对舍命护主的忠义之士，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念想。清明时节，我终于站在了藏山脚下。一股旋风卷起树叶和尘土，从面前刮过，不知是无意，还是诉说。

晨光中的盂县城笼着薄雾，街巷空寂，唯有早点铺蒸腾的热气昭示着人间烟火。就着滚烫的豆浆咽下小笼包，我们驱车直奔藏山。初春风仍料峭，但阳光已有了温度。车行半小时，忽见道中矗一巨碑，"藏山"二字朱红夺目，如血如泪。

盂县在山西东部，属太行山脉的一部分。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陡峭壁立，近乎垂直，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让我想起了在踏入藏山之前，我曾在史书中寻觅这段故事的蛛丝马迹。春秋时期，晋国权臣屠岸贾专权，因与赵氏家族积怨，借晋景公之命，诛杀赵朔满门。赵朔之妻庄姬公主怀有身孕，逃入宫中避难，诞下遗腹子，即赵氏孤儿——赵武。

屠岸贾得知后，誓要斩草除根。门客程婴与公孙杵臼商议救孤之策。为保全赵氏血脉，程婴忍痛献出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充赵武，由公孙杵臼带至山中。屠岸贾果然中计，将假孤儿与公孙杵臼一并杀害。而真正的赵武，则被程婴藏于这座深山之中，一躲便是十五年。

读史至此，常觉程婴太苦。世人只见他功成，谁怜他十五年间，每夜摸着空荡荡的床榻？忠义是冠冕堂皇的大词，落到实处，不过是一个父亲，日日对着别人孩子强颜欢笑，却要在梦里才能抱抱自己的骨血。

程婴背负"卖主求荣"的骂名，忍辱偷生，只为等待赵武长大成人，重振赵氏。直到晋悼公即位，为赵氏平反，赵武才走出藏山，手刃仇敌，复兴家族。而程婴，在完成使命后，自刎以报公孙杵臼之忠。

这段历史，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中曾有记载，后世更被改编成戏剧、电影，流传千年。而藏山，便是这段忠义传奇的见证者。

景区山门金碧辉煌，却因来得早，偌大停车场只泊着三两车辆。乘电瓶车穿行至核心区，迎面是道水泥高台，中央水帘如素练垂落——现代匠作虽工整，到底少了些古意。

我们这些古稀老者，自不敢奢望登顶揽胜。此来唯有一个执念：亲眼看看那方救下赵氏血脉的洞穴。沿松林小径徐行，石板路上树影斑驳。新叶未茂，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却已织就碎金地毯。远处山峦如黛，恍有苍老呼唤随风而来。

朱漆门楣高悬"藏山祠"匾额，两侧红灯犹带年节喜气。这喜庆反倒衬得院中古柏愈发苍劲，树影里三进殿宇次第展开。正殿塑像最是摄人：程婴怀抱婴孩，眉间沟壑藏着十五年惊惶；公孙杵臼执简而立，衣袂似还带着血雨腥风。

刻着"赵氏孤儿藏匿地"的牌坊下，我们驻足良久。抚过石柱上风雨剥蚀的痕迹，指尖仿佛触到两千多年前的体温。偏院瀑布轰鸣不绝，像是程婴当年压抑的呜咽——他献出亲儿时，可曾在此痛哭？

藤蔓掩映的洞口比想象中更为逼仄。我弯腰钻进洞窟，石壁渗着水珠，像永远流不完的冷汗。石碑"藏孤處"三字殷红如初，岩壁水珠凝结成冰柱，倒悬如剑。

导游说曾有游客在此洞睡过一夜，梦见婴儿啼哭。我摸着潮湿的岩壁想：哪是梦呢？分明是这片山记住了程婴的恐惧——他定然无数次在黑暗中惊醒，伸手去探孩子的鼻息。恍惚见程婴以袖掩住婴孩口鼻，自己却将呼吸屏成细丝。导游说洞内冬暖夏凉，可那年月的"暖"，怕是连石缝里的蟋蟀都在发抖。

返程时忽见奇景：瀑布内悬着淡蓝冰柱，阳光穿过时折射出琉璃光华。这冰铸的利刃，多像屠岸贾当年的屠刀？而水流依旧在冰下奔涌，恰似赵武重生后绵延的家族血脉。程婴们舍命相护的，原不只是个婴孩，更是"忠义"二字在华夏大地的生根。

这冰柱终会消融，而程婴的故事却凝成了中国人精神的永恒结晶。我们总说"舍生取义"，可真正面临抉择时，有几人能如程婴般决绝？现代人活得太过聪明，懂得权衡利弊，却忘了世间有些东西，本就该用命去换。

临走时，我掬了一捧山泉饮下。水过喉头，竟尝出铁锈味——许是错觉，许是这片土地记得，忠义从来都是用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