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思】长思久念忆故人

沙小甘

<p class="ql-block">  清明过后,窗外的西府海棠敛了胭脂色。褪尽残红的花蒂上,悬着珍珠般的青果,凝望枝头晃动的果实,那个深嵌在太行褶皱里的小山村渐渐清晰——石墙斑驳的老院中,跛脚老人正握着荆条扫帚,将桃花树下的落花清扫。岁月如梭,季节更迭,他老人家去世虽十载有余,但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初遇公爹是1998年的寒露,我下岗了。爱人租了一辆汽车,把我接回山村。踏进院门时,我看见北屋青石阶上坐着个瘦高身影,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裹着佝偻脊背,黧黑面庞嵌着一双慈祥温润的眼睛,和蔼可亲的招呼混着浓重乡音:"回来就妥,六妮子,给你嫂子盛饭去。"公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左脚先探出半步,右脚才拖着跟上,旧布鞋在泥地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沟痕。</p><p class="ql-block"> 在我回老家长住的日子里,才真正读懂这沉默的庄稼汉。早晨,我起来到厨房做饭,灶台上已经放着做好的饭菜。公爹已经吃罢饭,背上锄头上地里去了。当我和爱人拌嘴时,他总是偏向我。甚至有一回,他抄起烟袋锅敲儿子后背:"狗剩子,再浑就滚去睡驴棚!"大姑姐们打趣:"爹把儿媳当亲闺女疼哩。"他听了只吧嗒旱烟,火星明灭间,皱纹里淌出赧然的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邻居小羔奶奶说,公爹命真苦。战火纷飞的年代,他尚在襁褓便失了父亲。祖母抱着他躲过流弹与饥荒,靠纳千层底,给别人种地,才活了下来。儿女小时候,婆婆过世了,他那时候既当爹又当娘。东方刚露鱼肚白时,他为孩子们做好饭,背起镰刀绳索进山砍荆条;晚上,在煤油灯下给孩子们缝补衣裳。</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孩子们长大,他仍然在农闲时上山砍荆条,换些零用钱贴补家用。</p><p class="ql-block"> 山路崎岖,一个腿瘸的人需要走多少步才能到达目的地?这种艰难可想而知。而且山林茂密荆棘丛生,难免荆条尖刺扎进龟裂的手掌,能不疼?我见过六妮拿针给他挑刺,一点一点拨开肉皮,把褐色刺慢慢启出。公爹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用另一只手搓揉着瘸腿。</p><p class="ql-block"> 他是怎么瘸的?这个疑问是我后来才知晓,这跛脚原是公爹半生侠义的烙印。大姐总念叨:"爹的腿是救人伤的!"八十年代初,私窑矿洞像野草在太行山疯长。那次透水事故,他已爬上逃生梯,却因折返救被矸石压住的新矿工,顶板塌落。躲闪间,碾盘大的矸石砸中右脚,碎骨刺破胶靴,鲜血渗进黢黑的煤渣——那日后,公爹的脚印永远一深一浅,在田垄上刻出不对称的诗行。</p> <p class="ql-block">  别看他脚跛,可公爹心眼好。村东头的石岸下每逢雨季便成泥塘,他的独轮车总多载几筐黄土,车辙印从自家门前岸下,蜿蜒到几里外的打谷场。</p><p class="ql-block"> 后来,因为工作需要,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只是逢年过节才回老家一趟。每次要返回工作的地方,他早把五谷杂粮装入口袋,让我们带上。我知道,那不仅仅是粮食,而是慈父汗水的结晶和一颗牵挂儿女的心。</p><p class="ql-block"> 2006年秋天,公爹生病了,姐弟们轮流照顾他。轮到我们时,我们把他接到工作单位。记得有一次早晨,我端饭到他房间,他倦态依偎在床头,羞怯地对我说:“太脏了,等成儿回来收拾吧。”我放下碗筷,发现床上一滩大便,估计他自己想收拾,却弄不好沾染得到处都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出门平复一下味蕾,戴上口罩重新进入房间。</p> <p class="ql-block">  看到老人佝偻着身子拽住被角,我忽然想起他讲述矿难时的神情——当年在黑暗的矿井里,那个折返救人的青年,是否也这般羞惭于成为他人的负累?最后一次为他擦身,嶙峋的脊骨硌得我手心发疼,像触摸到一截即将燃尽的烛芯。</p><p class="ql-block"> 那年冬天,老人病重已无力回天。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闭上眼睛,走完他坎坷不平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公爹的一生未曾追逐过星辰大海,只是将双脚深扎在泥土里。青年折翼,却把残缺的日子织成遮风挡雨的蓑衣;暮年白发,儿女膝下承欢,平静安逸。这烟火人间,他走的缓慢却很踏实。</p><p class="ql-block"> 如今,公爹西去十几载,那个逢年过节举家团圆热闹非凡的场面已不复存在,老家院子荒草丛生残垣断壁。昔年,他栽种的海棠,青果犹在枝头摇曳,却再无人摘下浸了盐渍的果子,摆在老屋供桌上的青瓷碗里。只剩下回忆在思念里徜徉……</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