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记得那是九十年代初,我去北京电子工业部开会,顺道看望在北京奋斗的大学同学。多年未见,心里既好奇又亲切。她们说什么也要请我去她家吃顿饭,不去外面酒店,一定要亲手下厨。我自然拗不过,便应了这份盛情。</p> <p class="ql-block">我的大学同学及我们的教授</p> <p class="ql-block">那天傍晚,我找到了她们的出租屋。是一处老旧的居民楼,走廊昏暗,墙皮斑驳,楼道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混着邻居小孩的哭闹。但推开那扇门,我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屋子不大,只有十来平米,略显局促,却收拾得一尘不染。进门的一刹那,我闻到饭菜香味,还有一种熟悉的温暖。</p><p class="ql-block">家具几乎没有,墙角有一张大书桌。但屋子里有两样东西,令我印象深刻:一张床和一堆书。</p><p class="ql-block">那床摆在屋子的中央,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间。铺着深红色的绒面床罩,靠背是奶油色软包的,床脚下还放着一条乳白色的毛毯。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样一个简陋的出租屋里,那张床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可以说奢华。不是富丽堂皇的那种“豪华”,而是一种格调、一种仪式感。它仿佛在昭示着:在艰难岁月里,人依然可以对生活有所选择,有所坚持。</p><p class="ql-block">另一样,就是堆在地上的书。摞了有一米高,摞得整整齐齐,一摞又一摞,像一堵用思想砌成的小墙。有哲学,有文学,也有他们专业相关的技术书籍。我蹲下来随手翻了一本,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内页已经泛黄,边角卷起,字里行间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像是他们与书进行过一次次深刻的对话。</p><p class="ql-block">我那位大学同学还是一如既往地伶牙俐齿,说起任何事情都是“娓娓道来”。她一边炒菜,一边和我辩论“技术的发展是否会遮蔽人的本真”,我跟不上她的思维,只笑她还活在象牙塔里。她却认真地说:“活在象牙塔里也好,活在出租屋里也罢,人得有点精神依靠。饭要吃,书也要读,床嘛,是让我们这些读书人躺下来不觉得委屈的地方。”</p><p class="ql-block">那顿饭很简单:一个青椒炒肉丝,一个西红柿炖豆腐,一只红烧鸡,还有一锅热腾腾的米饭。饭后我们围坐在床边喝茶,说起彼此的近况,回忆起大学的种种。那时她们都刚毕业没几年,赚钱不多,交房租捉襟见肘,但却目光坚定,说起未来充满信心。她们说,无论住在那里,必须买一张好床。这张床是花了她们当时二分之一的积蓄买下,但她们觉得值。每天起床读书、写作、思考,晚上洗完澡躺在这张床上,像是给一天的奔波画了个句号。</p><p class="ql-block">多年过去了,我搬了无数次家,见过太多“床”——酒店的、豪宅的、公寓的,躺过高科技智能床,也体验过五星级床垫,但再没遇见一张让我如此动容的床。那张床,不只是家具,更是两个年轻人对理想生活的坚持,是在现实压力面前的一次自我辩护,是“在经济不富裕中不放弃精神尊严”的象征。</p><p class="ql-block">我们常说“人这一生,睡在什么样的床上,决定你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我想补一句:你愿意为哪张床付出,才决定你愿意怎样活着。</p><p class="ql-block">那两个同学如今早已功成名就,在各自领域发光发热。我偶尔还会和她们联系,她们说那张床早已送人,但至今记得当年坐在床边读书、谈理想的夜晚。她们说,那张床不仅承载了她们的身体,更承载了她们在青春最困顿的岁月里,仍不愿向生活低头的那份尊严与倔强。</p><p class="ql-block">而我,也始终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围着那张床说笑的模样。在北方干冷的冬夜,那张床如同一团火,温暖了我,也照亮了我对生活的理解。</p><p class="ql-block">于是我明白了,床不只是用来休息的地方,它更像一个人的信念栖息地——当你在最清贫的日子里,仍愿意为它精心铺陈,那张床,就已经成了你与世界抗衡时,最柔软也最坚强的阵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