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油菜花海</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韦如辉</p><p class="ql-block"> 工地从城北跑到城南,老班也从城北跑到城南。</p><p class="ql-block"> 老班看工地,从城北到城南,换了好几个。每个工地,从平地到高楼,最多经历年把两年。</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到了城南的边缘,再往南,满眼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了。</p><p class="ql-block"> 老板从车上下来,在新工地上指指点点,又钻进小车里,一溜烟跑走了。没几天,周围拉上铁丝网,老班的移动板房也装好了,两台挖机轰隆隆地开过来,停在工地中间,高高举起的机械臂上,系着两块红绸缎,在风中猎猎有声。</p><p class="ql-block"> 老班睡在床上,想着心事,也想老伴。老伴在城北看孙子,儿子媳妇都在工厂上班,整天忙得屁股不沾板凳。看完这块工地,老班准备不干了,回城北帮老伴看孙子,也看身体不好的老伴。老伴跟着自己,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到老了,该进城享清福了,风湿病又犯了。老板对老班不薄,工资开得不少,逢年过节还包个红包啥的。上一个工地,老班就想不干了,话到嘴边又咽回来,开不了口。</p><p class="ql-block"> 冬天很快过去,机械臂上的红绸缎,被风雪吹没了,工地没有开工。</p><p class="ql-block"> 年前,老板来敲门,老班已经睡下了。老板说,老班,回家过年吧,工地不用看了,也没有啥可看的了,回吧!说完,老板一个人,往深夜走去。天空有几颗星星,眨着眼睛望着老板离去。老班愣怔了,往年,老板会把一个红包塞到老班手里。老班搓了搓手,手里空空的,搓了一手的寒气。</p><p class="ql-block"> 开春了,小草冒芽,耳朵里流进河水的潺潺声。</p><p class="ql-block"> 工地上,除了老班,没有人。两台挖机,距离老班一里地远,好像在看着踱来踱去的老班。</p><p class="ql-block"> 老班的脚下,刚淋了雨的泥土,松软湿润,散发着好闻的气味。老班闻惯了,闻了大半辈子,怎么闻也闻不够。老班吸了一口气,鼻子酸溜溜的。老班凭肉眼估算过,这块地足足有二十亩。</p><p class="ql-block"> 下一场春雨到来之前,老班回了一趟老家,弄来一三轮车油菜籽,甩开膀子,一把一把地撒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油菜生根,发芽,吐叶,像个刚出生的娃娃,见天长。</p><p class="ql-block"> 老班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跟看着小孙子的笑脸似的,自己脸上不由得也挂着笑。有的时候,老班也走神,思绪突然跑到老板那里,笑就凝在空气里。老班听说了,老板的资金链断了,跑路了。怎么会这样呢?老板是个好人。什么是资金链?老班没弄懂这个词,觉得这不是个好词。</p><p class="ql-block"> 油菜越长越旺,叶子像抹了油,一片片,一簇簇,在风中摇晃。老班知道,当初若能把地翻一翻,油菜长得更旺。好像一夜之间,油菜打了花骨朵,一朵朵米黄色的小花,慢慢地张开了嘴巴。</p><p class="ql-block">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群蜜蜂,围着花朵嗡嗡叫。</p><p class="ql-block"> 阳光明媚的早晨,一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自称是摄影爱好者的人,推开了老班的门。老班经不住软磨硬泡,打开铁丝网,让摄影爱好者进去。摄影爱好者左拍右拍,还让老班站在地头,拍个特写。临走,摄影爱好者说:“谢谢啊老同志!”什么时候成了老同志了,这个词老班有点不习惯。</p><p class="ql-block"> 之后的日子里,推开老班门的不是一个两个三个人,是一群又一群的人。他们说:“让我们欣赏欣赏油菜花海吧!”有的人,爬上挖机,站在机械臂上拍照。老班赶紧喊:“下来下来,危险。”为了防止有人掉下来,老班顺着机身搭了架子,弄了个简单的扶手。</p><p class="ql-block"> 老伴打来电话,是小孙子的声音:“爷爷,你来接我看花海。”</p><p class="ql-block"> “什么花海?”老班问,“哪里有花海?”小孙子有点不高兴,说:“花海就是花的海洋,你的工地不就是油菜花海吗?”老班后来才知道,都是那个摄影爱好者捣鼓的,把图片发到了网上。</p><p class="ql-block"> 小孙子玩得开心,回去写了一篇小游记,记录了花海,也记录了爷爷。老师把小孙子的游记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了。小孙子高兴得不得了,在电话里告诉老班,明年还去看花海。</p><p class="ql-block"> 油菜花渐渐落了,变成一个个绿色的荚。</p><p class="ql-block"> 三辆小车开到老班门口,说这里可以开工了。老班没看到老板,一群人没有一个认识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两台挖机轰隆隆地开过来。老班蹿到挖机前面,张开双臂,说没有老板的话,谁也不许进去!</p><p class="ql-block"> 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说:“你这老同志不讲理,这块地卖给新老板了。”</p><p class="ql-block"> 老班不听他们的,只听老板的。</p><p class="ql-block"> 新老板敲开老班的门,把批复文件拿给老班看。老班认不得几个字,那个红章上的大字他认识。</p><p class="ql-block"> 老班说:“老板还欠我工资呢。”</p><p class="ql-block"> 新老板背着手,看了看一地发黄的油菜,回头对老班说:“这季油菜收了,算你工资可行?”</p><p class="ql-block"> 油菜收了,换了钱,去掉工资,还剩下一笔钱。老班打老板的电话打不通,恳求新老板告诉老板,自己这里有他的钱。</p><p class="ql-block"> 新老板愣了愣,说:“老班,工地你继续看,工资每个月再加300块。”</p><p class="ql-block"> 老班摆了摆手,说:“我回家看孙子看老伴,啥也不想干了。”</p><p class="ql-block"> 转过身来,恍惚中,老班身后又涌现一大片花海。</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驯 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永斌</p><p class="ql-block"> 在篱笆镇,论驯鸟谁也比不过许老三。他驯出的鸟比八岁的孩子还聪明:会背唐诗宋词的虎皮鹦鹉,喜欢唠嗑讲笑话的巧嘴八哥,接受指令迅速计算出加减乘除结果的黑乌鸦,都聚集在许老三西屋的笼子里。那个房间专门放鸟,形形色色的鸟笼挂满了整个屋顶。鸟笼分为养笼和赏笼,养笼大而粗糙,盖板花纹也不讲究;赏笼则小巧玲珑,盖板雕龙画凤,绘图精美,笼箍更是用上乘的竹子造就。</p><p class="ql-block"> 旧时八旗子弟讲究“文百灵,武画眉”,文人爱养百灵,武将单赏画眉。许老三是汉人,却“文武双全”,经常左手提着百灵,右手举着画眉,哼着小曲走街串巷。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高照,他一天不出来炫耀他那几个赏笼,就不得安生。</p><p class="ql-block"> 篱笆镇不大,巴掌一般,却有着五六个鸟市。许老三经常出入这些鸟市,和养鸟人交流经验,顺便淘换新鸟。这天,他路过东顺街,见拐角处的沙老板在清理鸟舍,便拎着鸟笼走了进去,开场还是那三句话:“沙老板吉祥,最近有没有新鸟?我那鸟棚快空了。”</p><p class="ql-block"> 沙老板头也不抬,继续擦拭着笼子,顺便指着马扎说道:“先歇会儿,溜了一早上吧,你这腿都溜成丹顶鹤了。”</p><p class="ql-block"> “嗐,歇会儿就歇会儿。”</p><p class="ql-block"> 许老三将笼子挂在铁钩上,一把将马扎挪到屁股下,“你说也真奇怪,上班的时候整天睡不醒,可到了退休,又整天睡不着了,真是个贱命。你说除了溜达还有什么事儿可干?这几天没有新鸟吗?”</p><p class="ql-block"> 沙老板摇摇头,笑道:“我这没有。在篱笆镇,要说鸟最全的,还得是你许老三呀!我们几个鸟市加起来也没你养的品种多。倒跑我们这边踅摸起来了,我看你那鸟屋应该起名叫‘林子大’……”</p><p class="ql-block"> “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 “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呀!”</p><p class="ql-block"> 说完,两人都大笑起来。这时,隔壁的田大爷拎着鸟笼走了过来。许老三见笼子里居然是只喜鹊,忍不住调侃:“老田,你是癞蛤蟆娶青蛙——长得丑玩得花呀!弄只喜鹊放笼子里,叽叽喳喳不躁得慌?”</p><p class="ql-block"> “你懂什么,这喜鹊机灵着呢!”田大爷斜着眼瞅着二位,“你没看见我这笼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p><p class="ql-block"> 许老三凑近一看,发现笼子居然是个笼中笼,大笼子里套着一个小笼子,喜鹊就在小笼子里。他转头对沙老板笑道:“老田真是拿着咸鱼蘸酱油,天生的瞎子点白蜡,闲得没事干,把鸟笼改装成‘俄罗斯套娃’了。”</p><p class="ql-block"> 见沙老板也笑了,田大爷有点生气,说:“让你看看我的绝技。”于是他将笼子放下,对着里面的喜鹊吹了下口哨。那喜鹊叽喳了两声,开始用喙扒拉小笼门上的密码锁,将密码三位数统一调到“7”,锁自动打开,然后娴熟地将小笼门闩打开。田大爷接着朝大笼子里扔了点鸟食,喜鹊吃完又飞了进去,将门闩上,又将密码锁嘴脚并用锁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这一通表演愣是将二人看傻了。许老三将自己的两个鸟笼推给田大爷,一本正经地说:“老田,我用这俩换你这一个,你看成不成?”</p><p class="ql-block"> “不成,二十个也不换。”</p><p class="ql-block"> “我再加一个月退休金,这样行不?”</p><p class="ql-block"> 见许老三急得汗都下来了,沙老板也劝田大爷:“可以了,你要不给他,他估计得两个星期睡不着觉,到时许老三得比苍鹭标本还要瘦。”</p><p class="ql-block"> 田大爷拗不过,也搭着那一个月退休金太诱人,于是答应交换了。</p><p class="ql-block"> 许老三欣喜若狂,喜鹊到手后,每天把玩到深夜,逢人就显摆。喜鹊的精彩表演每次都赢得观众的喝彩,许老三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久,这一套把戏有点看腻了。许老三决定增加难度,在大笼子上也安装了两把密码锁,训练喜鹊开完小笼子再开大笼子,反正它最后还是会回到笼子里。为以防万一,他决定在鸟屋里做实验,结果大获成功。喜鹊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三把密码锁和两个门闩,又返回将自己锁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许老三更加高兴了。这天,他邀几个友人一同观赏,信心百倍地将鸟笼挪到院子里。大家屏息静气,静待喜鹊表演。许老三吹了下口哨,只见喜鹊娴熟地打开小笼子,又打开了大笼子。就在它刚要转身回笼子时,突然张开翅膀,扑棱棱以极快的速度飞得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人问:“它还回来吗?”</p><p class="ql-block"> 许老三这才反应过来,急得直跺脚:“这鸟太聪明了!它能开关密码锁,就能思考怎么找机会逃跑。以前都有大笼罩着,或在屋里表演,它知道逃不掉,所以暂时麻痹人类,非常自然地再将自己关起来。”看许老三急得上蹿下跳,所有人都安慰他,但后来他还是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也没见他出来遛鸟。沙老板听说了这件事,对田大爷说:“都是你那鸟害的,以前风雨无阻必出门遛鸟的人,现在学着辟谷了。”</p><p class="ql-block"> “什么呀!凌晨煤气中毒,早上让救护车拉走了。”</p><p class="ql-block"> “啊?人没事吧?”</p><p class="ql-block"> “没大碍,听说窗户开得及时,不然人就没了。”</p><p class="ql-block"> 没过几天,许老三恢复健康,回到家就把所有鸟放了出来,鸟笼也一把火烧了。自那以后,他遛弯儿就改揣着戏匣子。</p><p class="ql-block"> 沙老板十分惊奇,问他:“听说差点儿过去?真是命大福大,幸亏有人及时给你开了窗户。现如今看你精气神比原先还好,怎么不养鸟了?你可是离了鸟就不能活的人呀!”</p><p class="ql-block"> 许老三笑道:“不养了,万物皆有灵。我那扇窗户,就是那只喜鹊开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到窗户‘咔嗒’一声开了。我以为是风吹的,结果一睁眼,就看到那只喜鹊站在窗台上,正用喙拨弄着窗户的插销。它瞥了我一眼,随即扑棱棱飞走了。我这才意识到,屋里煤气泄漏了,要不是它开了窗户,我早就没命了。”许</p><p class="ql-block"> 老三的事传开后,篱笆镇的六家鸟市关了五家,另一家变成了花卉市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广州,广州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陈振林</span></p><p class="ql-block"> 陈振林小说:《广州,广州》转载《小小说选刊》2025年第2期,原刊于《金山》2025年第1期 两代人之间的默契,父母的远望与子女的理想,永远写不完的亲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广州的楼,真是高啊,听人说,在楼下望不到楼顶哩。柏婶说,有一句没一句地。</p><p class="ql-block"> 柏老汉就接过了话头:那楼还不算高,最高的是那个塔,叫做小蛮腰,说有600米高,世界第三高哩。</p><p class="ql-block"> 老两口一坐下,只要有点空闲时,就会聊起广州。家里客厅的电视,他们总会调换到广东台,要知道广州每天发生些什么事儿,要将广州每天的天气装进自己的脑子。前阵子接连下了三十多天的雨,柏婶就接连催促着柏老汉打电话给儿子,问看这些天是不是淋着雨了,每天娟子送小丁上学要注意安全。娟子是他们的儿媳,小丁是他们的孙子。</p><p class="ql-block"> 广州好啊,那儿没有冬天,不像我们江汉平原这儿,冬天会有冰雪,裹紧了大棉袄也冻得缩成一团儿。柏老汉说给柏婶听。</p><p class="ql-block"> 广州好啊,那儿一直是咱们大中国的前沿,有闻名的黄埔军校,还爆发过著名的广州起义。柏老汉又说,眉飞色舞。</p><p class="ql-block"> 柏婶就不理他了,嘟噜一声“你读过书的,我没进过一天学堂”就走开,走向自己的菜园。菜园里,有开张开笑脸的丝瓜花和蛾眉豆花,有已经伸展出手脚的辣椒,还有露出有小脑袋的玉米正笑着。</p><p class="ql-block"> 大多的时候,柏婶仍会主动说起儿子,说起在广州的儿子一家。她坐在一堆人中闲聊时,邻居会连连发出羡慕的话语:广州好啊,广州好啊……</p><p class="ql-block"> 柏婶也会和柏老汉说广州。说,广州的人也多啊,多得像地上的蚂蚁,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就套件短衫穿个人字拖鞋,那是有钱的人哩。</p><p class="ql-block"> 柏老汉会马上回应:我们的儿子也是广州那些蚂蚁中的一个啊,儿子说,也要接我们到广州去生活一阵子,我们也会成为广州的蚂蚁啊……娟子和小丁也在电话里说了,要接我们过去哩。</p><p class="ql-block"> 好啊好啊,我们过年时就去吧,去看看广州,广州有我们的儿子一家。柏婶声音就大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然后,老两口声音就小了一些,细细商量着带哪些日常用品去广州,到了广州两人穿哪些衣裳,还想像着老两口住在广州儿子家中房间的大小。两人一致决定,在广州时每天一起去接送孙子小丁上学放学,在哪个周末时一起去看看那个最高最好看的“小蛮腰”。</p><p class="ql-block"> 又是除夕时,子平踩着一阵阵鞭炮声回到了家。他是一个人开着车,从广州回到江汉平原的这个小村子的。柏婶替儿子盛了饭,子平替父亲倒了上酒。子平举起了酒杯:小丁由娟子带去了外婆家,我今年一个人回家过春节,就是计划着您二老坐着我的车一起去广州的,这个话,我说了十二年了哩……</p><p class="ql-block"> 十二年,儿子到广州去了十二年了。老两口当然知道这十二年。十二年前,子平在省城的大学毕业时选择前往广州,老两口将手中积攒的七千多元全交给了儿子。儿子在广州,也会时常有电话回来,他说在上班,只是不停地换工作。然后,遇到了娟子,成了家有了小丁。又听说,开了家小公司,说是没有亏钱,慢慢好转。前年,说是在广州买了间房子,装修得很漂亮。</p><p class="ql-block"> 好啊,好啊。老两口几乎同时说。柏老汉端起了酒杯,柏婶替儿子夹了夹菜,那是辣椒炒鳝鱼丝,儿子喜欢的一道菜。</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五的早上,子平帮着父亲母亲收拾前往广州的行李。柏老汉和柏婶一人坐一个板凳,一动不动,像两尊神。柏老汉低声开了口:子平,我们俩不去广州了。</p><p class="ql-block"> 不是说好了去广州的啊。子平说。这话我说了十二年了,您和母亲也答应了的啊。</p><p class="ql-block"> 广州楼太高,我们生活不习惯。母亲说。</p><p class="ql-block"> 广州人说的语言叫粤语,我们也听不懂。父亲说。</p><p class="ql-block"> 广州那儿没有菜园,我要种菜园,还要养鸡的。母亲说。</p><p class="ql-block"> 广州一年四季雨水多,湿气重,也不利于我们生活。父亲说。</p><p class="ql-block"> 子平是正月初六的凌晨出发开车回广州的。一路塞车,正月初八的中午才回到广州。刚刚在床上躺下,客厅里传来儿子小丁的声音:爸爸,爷爷奶奶说好了来广州的,为什么他们不来了啊……</p><p class="ql-block"> 子平没有回答,他翻了翻身,头转了个方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安祺路故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志明</p><p class="ql-block"> 那时刚过完年,春寒料峭,她坐在28楼顶层边的女儿墙上已经大半个小时,人整个麻木成轻飘飘的一片云。一阵风过来,似乎就会把她吹下去。</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那警察说话了,他说:“你这么漂亮,这么高的楼掉下去,你知道会成啥样?你爸妈看到他们天生丽质的女儿摔得惨不忍睹,你让他们后半生怎么过?”</p><p class="ql-block"> 警察的话一下触动了她,她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那个警察,被他严肃诚恳的眼神逼视得躲避了一下目光。就是那一愣神的瞬间,那警察一把死死抱住了她的腰,把她从楼边拽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到了公安局,两个女警开导了她半天,等父母赶到要带她回去时,她说想再见见刚才救她的那个警察。</p><p class="ql-block"> 见了面,她又不知道说啥,最后只要求加一下他微信,那警察满面宠溺地答应了。是的,她觉得他看她的神情就是满满的宠溺。离开时,他在她背后说:“你这么漂亮,肯定有更帅更优秀的男孩等着你,相信我。”</p><p class="ql-block"> 如果不是两个月后在春溪路又碰到那个警察,她是准备只留个微信里的好友,永远不联系更不会想着见面的,毕竟他见证过自己那么不堪的一幕。</p><p class="ql-block"> 那天他全副武装骑着警用摩托,将一个走丢的小女孩送到一家店里。看他微弯着腰拉着小女孩走来时那慈爱又娇疼的劲儿,她被一下暖化了。女孩妈妈千恩万谢地追出来,他挥手告别的样子也帅得一塌糊涂。</p><p class="ql-block"> 她当时就愣在旁边一家店门口,也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他跨上警用摩托潇洒地驰去。</p><p class="ql-block"> 那时她已恢复振作,准备开一个自己的店,正在找门面房。找来找去,她不由自主总跑去公安局所在的安祺路。</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她又去安祺路,忽然看到公安局正对面那家火锅店关着的门外贴着“转让”告示。看看路南的公安局,再看看一路之隔关门的火锅店,她突然相信真有天意。</p><p class="ql-block"> 两个月后,她的女鞋店在公安局对面开业了。</p><p class="ql-block"> 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门里看对面公安局大门,却始终没有看到过他。她纳闷、不解,怎么人家都进门、出门、上班、下班,唯独没有他?</p><p class="ql-block"> 快到“五一”的时候,有天下午,她突然听到外面有哭声,就扔了手里正在上架的鞋子跑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是二楼的小孩从窗户上掉下来,卡在了自家防盗网上,只剩一个胳膊和头卡在上面,大半个身子吊在下面。</p><p class="ql-block"> 她喊了两声,楼上没动静,就冲进屋里搬了椅子,踩着一楼阳台爬了上去。但站在一楼防盗网上,她的手还够不到小孩的脚。</p><p class="ql-block"> 从没出现过的他正好从公安局大门出来,瞧见路北一幕,便飞奔而来,也立刻爬上了防盗网。虽然他个子比她高,也还是差几厘米够不到小孩脚。</p><p class="ql-block"> 挣扎哭喊中,小孩另一个胳膊也掉了下来,只剩了头卡着。危急时刻,他喊了一声:“来,我抱着你!”一弯腰抱着她两条腿把她举了上去。她托着小孩脚和腿,试了几次,终于把小孩又塞回防盗网里了。</p><p class="ql-block"> 小孩妈妈正好回来,从窗户里把小孩拽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护着她下防盗网时看到她脸红着,他讪笑一下,说:“刚才抱歉。”然后就要走。“不是人命关天,你不出现呀!”她嗔道。</p><p class="ql-block"> 他没懂,回头疑惑着。“你不认识我?”她说。他转了几下眼珠,还是没认出来。</p><p class="ql-block"> “原来你说我天生丽质、漂亮啥的,都是假的。”他又看了看,才想起来:“噢噢噢,你呀?”“谁呀?”她微歪了头,看着他问。“28楼……对吗?那天你的,神态,应该有点变形,所以——”“你才变形。”“好好,我变形。”他笑着猛点头,然后盯着她,“怎么样,看来现在不错嘛——哈,这是你的店?”“跟你对门几个月,你视而不见。”“唉,天天忙嘛。好了,不敢久留。我说的还是不错嘛,你肯定会活得很好的。”走到马路中间,他回头向她伸了大拇指,说道,“为你今天点赞。”</p><p class="ql-block"> 短暂又惊魂的一见后,她满以为从此他不该再对一街之隔的她视而不见了。但此后几个月,他又消失了。直到国庆节前的一个中午,她坐在店里,就见一个女人把车停在了公安局东面路边。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她立刻认定他们是一对。</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她一向准时九点开门的女鞋店,直到十点才开了门。老客户打电话来问时,她突然一扫郁闷的心情,忍不住笑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黄昏与黎明</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蒋宁</span></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偶然间妈妈告诉小小,爸爸当年送她上大学时的一点遗憾——他原本想在学校招待所住一晚,可是小小让他回去,他就回去了。听到这话,小小心里腾起一阵羞赧,也想不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无法狡辩说自己没说过这话。</p><p class="ql-block"> 后来小小考上研究生,第一件事就是邀请爸爸过来学校,想要弥补他的遗憾。他推了又推,等忙完一切农活儿,已经是秋风萧瑟的十一月。幸而天气还未转寒,银杏叶刚刚变黄,别有一番景象。爸爸穿着羽绒服来的,跟着小小逛校园、逛景点,走了很多路。问他累不累,他只说不累,微微敞开衣服。在苏州园林,迷宫般的院子、假山、小池塘,他都看了又看,啧啧称奇;在东方明珠上,他一点不畏惧地站在玻璃栈道上往下望;在外滩江边,他趴在栏杆上,看着江面庞大的货轮缓缓经过。他也很愿意拍照,拍了很多照片。合影的时候,小小搂着爸爸的半边肩膀。</p><p class="ql-block"> 那是小小在青春消逝前最美、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爸爸在老之将至前最健康、尚有余力的日子。此后,幼子出生,妈妈病弱,生活像一张无穷、困顿的大网,青春的承诺与美好前景却仿佛就在昨天。</p><p class="ql-block"> 十八岁出远门,那是小小第一次坐火车。挨过了等车的漫长时间,终于等到经过小镇的那趟慢车。小小没有注意它的颜色,只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和爸爸都是站票。他们没有提前买票的意识,像太多土生土长的乡里人一样,背着行李,到车站才买票。小站的售票厅是铁路轨道边上的一个小亭子,一个很小的窗口。大学录取通知书上贴心地写着凭通知书可以买半票,于是爸爸骄傲地把它递给售票员。</p><p class="ql-block"> 车厢里挤挤攘攘,充满了新世纪初的尘埃,飘落在行李箱上、人脸上和列车员推来推去的货架上。小小和爸爸在拥挤的人群里终于立足下来,听着周围人群的纷纷扰扰,像是石化了一般,没有任何和人交流的想法。此前爸爸已经跟她灌输过出门在外不要跟陌生人多说话的观念。小小默默地遵守教训,不是因为听话,而是因为害羞。她知道火车上的人都是南来北往的,说不同的方言,她还拿不准自己的普通话管不管用。</p><p class="ql-block"> 那个黄昏迅疾而逝,天色突然就黑了下来。窗外飞速而过的风景变得混沌一片。不知道站了有多久,爸爸时不时盯一下行李箱,小小则木然地呆立着,没有焦急,也没有不耐烦。她知道终点就在不远处,自己人生当中第一个重要的驿站是那样确定无疑。她没有去揣度爸爸的感受。在那样的年纪,她是不会去想到别人的,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后来,终于空出来一个座位,已是深夜,陆陆续续有人下车,车厢里也变得不那么拥挤了。小小和爸爸轮换着,共用这个座位。</p><p class="ql-block"> 似乎是坐了没多久,就到站了。也许,跟等待的时光相比,轻松的时刻总是过得快一些。</p><p class="ql-block"> 站前广场上灯火通明,天上的夜幕显得不真实起来。那时应该过了午夜十二点,面对一个又一个挥舞着小旗子的年轻面孔,小小陡然变得兴奋起来。她一下子就找到自己学校的接待站。两个年轻人热心地告诉她,现在太迟了,最后一班接站的校车都走了好久了,要天明时才过来。他们建议到附近找地方歇息,用手指着马路对面的星星点点,说那边一排全部都是宾馆。小小和爸爸点点头,谢过他们,把行李放在接待站的小桌子后面安顿下来。爸爸说:“天快亮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然后,他用地上散落的报纸、宣传册简单垫了垫,就倚着行李箱坐下了。小小陪爸爸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广场上好奇地四处走动。</p><p class="ql-block"> 后来接站的值班同学也走了,他们把小旗子插在桌缝上,说第二天校车会停在旁边。</p><p class="ql-block"> 其他学校的接待站还留有值班人员。小小问他们怎么不走。他们说,学校在郊区,太远了,他们每天安排两人在这里值夜班。小小留意了一下,每个留有值班人员的接待站旁边都有三三两两像她爸爸那样打地铺的。他们甚至借着广场上的灯光聚在一起打牌、嗑瓜子、吃零食。回到自己学校空荡荡的接待站,仍然只有爸爸一个人,他已经蜷曲着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小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睡着一会儿。无论如何,那一夜一定不太煎熬。一个广阔的世界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兴奋而不知疲倦,心中荡漾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恐惧,没有对危险的认识,也没有对未来的忐忑。</p><p class="ql-block"> 晨起的微风凉爽惬意。迎着晨光,等到了学校的第一班校车。爸爸早已收拾好行李,整装待发。小小听到爸爸浊重的鼻音,想是夜里受了风,感冒了。他说不要紧,先到学校报名。</p><p class="ql-block"> 校车似乎只拐了几个弯,就到了校门口。司机提前播报,要到了。小小暗藏心中的激动,左顾右盼,发现很快校车已经穿行在高大浓密的绿荫当中。大片大片的浓荫拂过车顶,能清晰地听到树枝树叶沙沙扫动的声音,路面广阔而洁净。这里和小小生长的环境如此不同,书本当中的诗意想象一下子跌进现实中来。</p><p class="ql-block"> 这个世界展现出它最美好的一面,眼前的每张面孔都是那么热心而体贴。巨大的校园里,处处都是欢迎新生的横幅。一位高年级的志愿者带领小小办各种手续。他们顺从而快捷地跟着指示,到院系报到,交了费用,领了军训的衣服,拿到了寝室的钥匙。小小是第一个到寝室的,她的名字已经贴在进门的上铺栏杆上。爸爸把行李放好后,志愿者学姐看看说,差不多没啥事了,只要记得自己的宿舍就好,辅导员晚上会过来关照、嘱咐大家。</p><p class="ql-block">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小小迟疑地问了一句:“我爸爸好像感冒了,学校附近哪里有医院吗?”学姐温和地说:“学校就有校医院,我带你们过去。”</p><p class="ql-block"> 于是,又跟着学姐穿过长长的林荫道,还穿过一片长满竹林的小山坡,去到校医院。跟医生说明了情况,量起体温来,才发现,爸爸发烧了。医生当即给爸爸挂了吊水。收费似乎按照学生标准来的,爸爸再三感谢。小小好像已经心猿意马了,一心记挂来时的路,想着待会儿回去千万不要找不到宿舍了。</p><p class="ql-block"> 似乎从医院一出来,爸爸就赶着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小小忘了有没有和爸爸一起吃午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去的火车站,几时到家。她一丝牵挂也无地忙着找自己的宿舍,认识新同学、新校园。</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交通不便利、通信也不发达的时代。念及往事,那夜的黄昏与黎明便浮现在脑海中,小小始终记得,爸爸是如何送她到了外面的光明中,自己又走回黑暗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看海的男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戒</p><p class="ql-block"> 构思了一篇小说,却迟迟无法动笔。</p><p class="ql-block"> 以前每当思维枯竭的时候,我就愿意到海边走走,看海。海其实没啥可看的,无非是看海潮涌上来,退回去。大海一天天地也没有特别的事,不涌上来退回去地反反复复折腾自己,还能干啥呢?我想看到一条比大客车还要大的大鱼,忽然跃出海面,一身的鳞片银光闪闪,但是不可能。</p><p class="ql-block"> 一湾海水被水泥堤坝从大海隔离出来,成了一个没有潮起潮落的咸水湖。岸边建起一排排价格昂贵的海景房,购买者并不多,十室九空。靠咸水湖的西南角有几处老式瓦房,一直没有被拆除,大概是所谓的“钉子户”。那里以前是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渔村。</p><p class="ql-block"> 尽管风景与往昔已大不相同,这个男人依然保持多年来的习惯,每天傍晚收工后来匆忙看一眼海。看起来他住得不太远,推着旧自行车,牵着一条白色的有些邋遢的卷毛狗。有时候他的目光并不撒落在海面上,而是一根接一根抽烟,远虑与近忧,都藏在烟雾里。看他的年龄孩子应该读大学了,父母如果还在也是垂垂老矣。</p><p class="ql-block"> 看他用的手机推测他的收入不会太高。看他不修边幅,衣服也并不整洁体面,大概他的妻子也很累,没时间也没精力捯饬一个中年男人……</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趁着借火的机会与他搭话:“这一大碗死水有什么看的?”</p><p class="ql-block"> 他笑笑说:“是没啥看的,就是习惯了,一天不看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p><p class="ql-block"> 我问他:“你的狗,叫什么名字?”</p><p class="ql-block">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波塞冬。”</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感觉好笑,一条不起眼的小狗居然用了海神的名号。</p><p class="ql-block"> 本来我想在他身上套出一点儿故事写进小说,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知道他喜欢独处,也就不再多说别的,更不想知道他姓甚名谁。我作为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虚构的能力,还写什么小说?我完全可以把一些子虚乌有的故事,严丝合缝地“安装”在他身上。</p><p class="ql-block"> 后来那几处老式瓦房终于被拆除了,建了一个小广场,不久就被广场舞大妈占领。一天,那个看海的他,没有来看海,以后也没有再来。再后来,在他以前每天看海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流浪狗。我对狗不感兴趣,尽管我知道它的名字叫什么“波塞冬”。</p><p class="ql-block"> 我想,我该动手写我的小说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七老邪</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戒</p><p class="ql-block"> 我七爷,一辈子做事古怪,终身未娶,人送外号“七老邪”。七爷四十岁那年,持枪跑到山里去,住山洞茅草房,吃野菜野果,打猎。村里派人进山找他,找了几次,未果,对上级报告说,因为有狼患,村里派遣七爷进山打狼。我们村三面有山,一面是复州河,我们叫大河。山的名字很有意思,有“东山”“西山坡”“大南山”“平台山”“后腚座”“鱼梁山”“双山”“牛抬山”。那时候山上和大河两岸树木繁茂,有各种小动物和鸟,也有狼。大河两岸多的是杨树和柳树,山上多的是高大的柞树、刺儿槐、松树、桑树等。树林面积大,狼自然很多,经常有家畜和人被狼袭击,甚至被咬死。村里老人不敢直呼狼的名字,叫“张三”。小孩子夜哭,大人就吓唬小孩说:“别哭啦,我可告诉你,再哭,张三就来啦!”本地有一户人家,当家的叫满囤。夏天晚饭后,在外面纳凉,小女儿两岁,趴在他后背玩耍。一头饿狼悄悄进了院子,叼起小女孩就跑。满囤反应过来就追,狼钻进庄稼地里没影了。本地还有一个叫许金桥的人,他够幸运。小时候他被狼叼跑了,家人和狗追得紧,最后狼丢下他跑了。后来家人给许金桥起了个小名叫“狼咬”。如果追得不急,狼一缓口,咬第二次,孩子就没了。1958年以后,人民公社成立,本地修水库,还搞其他的一些项目,大河两岸和山上的树木被大量砍伐,所剩无几。为了取石材,开山放炮,一座座青山面目全非。野兽和鸟所剩无几,狼也不多了。老人们说:“狼都搬家了,顺着山梁一路向北,跑到北大荒那边去了。”狼能跑那么远?可疑。</p><p class="ql-block"> 我十四岁那年,狼还没有绝迹。村里搞集体菜园子,平整土地,秋收后, 我挑着一担苞米茬子回家,走到一个叫“山前”的地段,忽然听见背后有急促的扑腾声,扭头一看,一只老狼正向我冲过来。都说狼有“瘆人毛”,看来不假,我感觉自己的头发唰一下立了起来,急忙大喊一声壮胆,把担子一扔,扯起扁担,手持一端,弯腰跨步,以前刺式对着狼,与狼对峙,但不轻易出击。七爷曾告诉过我:“如果遇见狼,手里有铁锹木棍啥的,千万不能高举着去打狼,因为狼的反应快,不但打不到它,它还会利用你的防守漏洞反扑。”那狼见我的架势没有漏洞,也没有进攻,也不退缩,屁股着地,前腿直立,居然坐了下来,舌头伸到嘴外面,目露凶光。几分钟后,本地有个叫蔡子福的人,赶着一群鸭子走过来。他看见狼和我,不慌不忙,手里摇着树枝,嘴里“吆——吆——”地喊。狼站起来,慢悠悠地向南山方向走了。这头狼后来被七爷击毙。它也是七爷击毙的最后一头狼。此后,本地再也没有发现狼。</p><p class="ql-block"> 我和小伙伴在山里放牛或者捡蘑菇,有时会遇见七爷。雨季,他会穿蓑衣,戴斗笠,来去飘忽,真有点儿邪性。他看见我,就喊我过去,有时候给我野果,有时候给蘑菇,有时候给我一串“水牛”,让我回家烧着吃。这“水牛”是一种大甲虫,伏天雨后从土里钻出来,有一对漂亮的长触角,口部有钳子状的口器,黑而扁,特别锋利。“水牛”可以烧熟了吃,也可以在铁锅里炒熟了吃,很香,特别是母的,肚里有籽,就更好吃。七爷曾忽悠我说:“母的不能吃啊,吃到肚子里,小‘水牛’孵化出来,咬断你的肠子。”七爷捡蘑菇时,看见毒蘑菇就打碎。他捡的多是鸡腿菇、小红盖、变蘑菇、猴头菇、松树伞和草菇,各有各的美味。</p><p class="ql-block"> 七爷自然会偷集体的粮食,私人的粮食他从来不偷一粒。七爷说:“我不偷?干吗不偷?彪子才不偷。”一次,七爷请我去他藏身的一处山洞“做客”,并叮嘱我,不能对外人说。七爷请我喝汤,吃烤兔。汤太鲜美了,是“地捡儿皮”汤,配上玉米面饼子,真是狗咬鞭子——嚼(绝)了。“地捡儿皮”是土名,意思是从地皮上捡起来的。后来我问过一个有学问的人,他认为该叫“地耳”,是藻类与真菌的共生联合体,长在木头上就叫“木耳”,长在岩石上叫“岩耳”。这种地耳后来越来越难觅,大概和环境破坏有关吧。七爷养了一只猫头鹰,眼睛如铜铃,爪子如铁钩,但不知何故,它老是歪着脑袋看我。我有些怕。七爷说:“它被我一枪打了下来,脖子受伤了。我有个规矩,绝不打第二枪。我给它治好了伤,养着它,叫它‘老歪’。我闷了的时候,就和老歪说话。”七爷说完,还用手抚摸其后背。</p><p class="ql-block"> 1976年,七爷还是带着种种不情愿回到村子里居住。山上的资源越来越少,再加上七爷也老了,腿脚不利索,只能向生活屈服。生产队照顾他,后来给他弄了个“五保户”的名额。他的老式猎枪也被勒令充公。交枪前一天,七爷背着枪爬到大南山的最高处,仰天长啸,对着天空开了最后一枪。</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并行铁轨</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一起事故</b></p><p class="ql-block"> 车祸事故发生以后,有关部门派我和铁路警察老余立即去现场调查。</p><p class="ql-block"> 小男孩才八岁,在自家附近铁道上玩儿时,被高速通过的火车撞飞,当场死亡。因为死的是一个孩子,我和老余都很心痛。男孩家在瓦城南面一个位于铁道东的小山村。</p><p class="ql-block"> 我们到了以后,因穿着铁路制服,村里一下子围过来十几个人。在村头,我们拿出笔记本打开录音笔,向村民了解一些情况。</p><p class="ql-block"> 死的孩子是留守儿童,他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电话打过去了,正在往回赶的火车上。孩子平时归奶奶照顾,都八岁了也没上学。孩子的奶奶七十多岁,身体不太好,用村里人的话说:“她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指望她照顾孩子?扯淡嘛。”</p><p class="ql-block"> 出事后,老太太一直躲在家里哭。考虑到孩子的奶奶不在现场,不是目击者,我们就不准备进屋打扰她了。老太太看到铁路方面来人了,说不定会更伤心。</p><p class="ql-block"> 老余负责问话,我记录。老余问:“具体点儿说,孩子是啥原因被火车撞死的呢?谁知道?”一个中年妇女接话:“哦,我看见了,不但我看见了,在地里干活儿的其他几个人——柱子、大宽、三驴子、宝强媳妇,都看见了。一下午啊,那孩子拿一根高粱秸,在铁道边跑来跑去,也不知干啥玩意儿,作死不是?人家那两口子心真大,孩子扔给老人就出去打工,就知道钱好花,孩子没有了,你说这攒的钱给谁?这下,我看这两口子就是哭,也哭不上溜儿……”</p><p class="ql-block"> 老余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说:“行了大嫂,不要说没用的,我想知道,火车开过来时,你们听见火车鸣笛示警没有?”</p><p class="ql-block"> 因为涉及事故赔偿问题,老余了解火车鸣笛情况的目的是判定铁路方面所担的责任大小。如果火车鸣笛示警,证明火车司机发现铁道上有人,采取了措施。如果没有鸣笛示警,证明火车司机没有充分瞭望,精神旁顾,需要承担一定责任。</p><p class="ql-block">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说:“火车老远就‘拉鼻儿’啦,震得人啊耳根子都疼,小鳖犊子你说哈,也不聋,怎么就听不见?是不是被啥‘精细儿’给迷了?我看这事邪乎……”</p><p class="ql-block"> 老头子的话让我也露出厌恶的表情来。我和老余在去时的路上,老余对我说:“孩子挺可怜的,和我儿子同岁,咱们争取多给他家点儿赔偿金吧。要是有人证,有对他有利的证言就行……铁路局家大业大,不差多赔点儿钱。”</p><p class="ql-block"> 我和老余对望一眼,只能苦笑。老余说:“你们这些大人,既然看见孩子在铁道边玩儿,知道危险,怎么谁也不管?都乡里乡亲的,有没有点儿同情心?”然后老余对我说:“把录音笔关了,我他妈的想骂人!”</p><p class="ql-block">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木木的,并带着几分不屑。沉寂片刻,不知哪个村民喊了一声:“天都快黑了,回家吃饭喽——”村民们一哄而散。</p><p class="ql-block"> 我们也意识到,天确实渐渐黑了下来。老余是铁路警察,也是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看着那些人在暮色里四散的模糊背影,老余对我说:“兄弟,你知道吗?这‘事故’啊,可不是仅仅发生在冰冷的钢轨上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蛇蛋</b></p><p class="ql-block"> 火车进了复州湾铁路专用支线以后,就有山高皇帝远的感觉。复州湾产上等的海盐,火车进去把海盐运出来。</p><p class="ql-block"> 20世纪70年代,铁路货运的火车头还没有内燃机车与电力机车,用的都是蒸汽机车,白天冒烟,晚上喷火,汽笛一响,震得人耳朵根子发麻。</p><p class="ql-block"> 我有一个本家三叔,当年在生产队赶马车。一次他赶马车送公粮,在复州湾铁路专用支线一处道口前停好车,准备等火车过去后再走。结果火车过来时一声汽笛响,三匹拉车的壮马受到惊吓,拽着车狂奔起来,用当地方言说叫“薛了”。我三叔控制不住马,不幸被车轮碾轧惨死。关于“薛了”这个词的标准写法,后来我请教语言专家,他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p><p class="ql-block"> 复州湾铁路专用支线铁道两旁村庄比较多。火车进去后,明白事儿的村民远远看见火车停车了,就会用篮子装点儿地瓜土豆花生苹果啥的,跑过去,凑到火车头附近和火车头上的工人打招呼,套近乎。火车头上有三个人:司机、副司机,还有一个锅炉工。我当时是火车头的副司机。村民的目的是换煤烧饭取暖,这个我们都懂。时间久了,一些村民与我们都很熟悉。有漂亮的小媳妇来,我们就趁机揩油,摸一把,亲一口。小媳妇有的脸皮薄,来一回觉得吃亏了,下一次就不来了。只有宝柱媳妇看见我们的火车停了就一定会过来,摸她一把亲她一口无所谓。一次,宝柱媳妇送给我们一包东西,说是鸽子蛋,吃了壮阳。我们爽快地让她“偷”走了两篮子上等煤块。</p><p class="ql-block"> 我们准备把鸽子蛋煮熟吃。打开纸包,看着不太像鸽子蛋。我师傅,也就是司机老秦,处事比较谨慎。他拈起一颗蛋,打量一番后说:“狐狸精,这是蛇蛋,而且是毒蛇蛋!”老秦眼珠子转了几圈,对我和锅炉工说:“这蛇蛋暗示了什么?以后谁也不许拿公家的煤换村民的东西,如果谁把咱们举报了,给咱们扣上一顶‘帽子’就毁了。当下这局面,我看已经‘薛了’,收拾不住了。”一个月后,其他车组的十几个铁路人员都犯事了,被抓起来审判,要到采石场劳改三年。</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我已经不在火车上工作了,进了办公室,为领导们写写报告总结啥的公文。一次,我在复州湾巧遇宝柱媳妇,问她为何送蛇蛋给我们暗示,让我们避过了危险期。宝柱媳妇说:“不过是歪打正着,暗示个屁啊暗示!当时家里穷,也没有别的东西,在山上放牛时发现了一窝蛇蛋,就捡起来,以为你们不认识呢!其实毒蛇蛋没有毒,可以吃。”</p><p class="ql-block"> 我说:“对啊,那时候穷,现在日子可是蒸蒸日上了。”</p><p class="ql-block"> 宝柱媳妇嘴一撇说:“就你读过几天书,会整词儿。还蒸蒸日上,我们管那叫‘薛了’!”</p><p class="ql-block"> 宝柱媳妇扭屁股走了。我心里想,有空还得请教专家,“薛了”这个词,到底该怎么写。</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照山白</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戒</p><p class="ql-block"> 近一年来,作协主席老孙一直心情不错,如云在青天。不久前,很少外出的他,到江南溜达了一圈,去领一个文学奖,也见见文坛上的新朋旧友。迁居杭州的老樟以前是老孙的同城文友,写小说,肯定要去见一见,叙叙旧。迁居杭州后,老樟基本上停止了写作。</p><p class="ql-block"> 老樟陪老孙在杭州玩得很愉快。谈起写作,老樟说:“近来身体不太好,写不动了。”</p><p class="ql-block"> 老孙说:“你一天就写五百字,我监督你,不写不行。”</p><p class="ql-block"> 老樟说:“我努力。”</p><p class="ql-block"> 老樟没有白努力,后来偶有小小说佳作发表。</p><p class="ql-block"> 要是在几个月以前,老孙要出去走走看看是不可能的。机关里事情太多,几乎每天都要开会,忙得焦头烂额,不能全力以赴投入自己喜欢的事情中。文章千古事,仕途一时荣。条件具备后,老孙果断退居二线。</p><p class="ql-block"> 退下来,属于自己的时间就多了。写小说之余,老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读书。关于读书,老孙有独到见解,还发明了一种读书方法叫“十字读书法”,能把一页书读得砖头一样厚,也能把砖头厚的一本书读成一页纸。老孙读书有个鲜为人知的“毛病”,就是读到兴奋时,若身边无人,喜欢大喊一声。他从网上买了一本《金圣叹选批唐诗六百首》,书一到手就迫不及待地翻看,第一眼看到的是韩翃的《送故人赴江陵寻庾牧》 :“主人持节拜荆州,走马应从一路游。斑竹冈连山雨暗,枇杷门向楚天秋。佳期笑把斋中酒,远意闲登城上楼……”再读金圣叹的点评:“既是故人,何不著名?既故人且不著名,何得所寻反而著姓?故知……”老孙忽然拍案而起,大声叫好,震得鱼缸子里的水泛起了阵阵涟漪,一条地图鱼跳出了鱼缸。</p><p class="ql-block"> 写作读书累了,就喝喝下午茶。有朋来访,亦可谈天说地,比应付文山会海惬意多了。老孙爱书,遇见好书就掏钱包。在网络购书还是少数人选择的年代,如果有机会到外地出差,他就用麻袋往回背书,几十斤几十斤地背,就和吃不饱饭的年代背粮食一样。一次,老孙得知本城诗人刘波家里有几本稀有的古书,特意登门拜访。刘波很谨慎,不肯打开书柜的锁。老孙隔着玻璃看看,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书。老孙说:“借我看几天?”刘波摇头。老孙又说:“卖给我,五千!”刘波说:“非卖品,免谈。”过了几年,某日,刘波急三火四地打电话给老孙:“你要的书我可以卖,马上拿钱到我家拿书,马上!”刘波的情况老孙也知道一些,知道他经济困难,还离婚了。老孙数好了八千块钱包好,去刘波家,一手交钱,一手拿书。翌日,老孙正闭门读书,忽有“咣咣”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一脑袋汗的刘波。刘波把一沓钱塞进老孙手里,抱一下拳,转头就走。事后,老孙给刘波打电话,说:“再有小说稿,投稿前发给我看看,如何?”刘波说:“那太好了!你是写小说的高手,望不吝赐教。”三个月后,刘波的中篇处女作在某大刊发表,老孙功不可没。刘波稿费到手后,打电话给老孙,要请客。老孙推辞不掉,应允。刘波说:“孙主席,你再喊上几位文友,一起聚聚。总不能就咱俩喝酒吧。”</p><p class="ql-block"> 酒过三巡,刘波和另一位诗人吵起来了。老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吵,觉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说:“行了吧,再吵我可走啦。”两位诗人立即停止了争吵。在当地文坛,老孙说话还是好使的。散场后,刘波去前台结账,服务员说:“孙主席已经结过了。”</p><p class="ql-block"> 除读书写作以外,老孙其他爱好也不少,比如钓鱼,比如摄影,比如园艺。先说钓鱼,别人钓的可能仅仅是鱼,老孙钓的是“人生的暗示”;再说摄影,无论长焦“打鸟”,还是微距拍花瓣上的朝露,都不在话下。比起钓鱼与摄影更让老孙费时费力的,就是园艺。老孙家在一楼,附近方圆百米的绿化不用物业操心。老孙几乎凭一己之力把住所周围变成了小花园。邻居们经常看到老孙于早晚时分,戴草帽,穿农田鞋,在小花园里撅着屁股忙活。如果朋友给老孙打电话说:“有几株紫薇苗子,还有几株白玉兰树苗,你要不要?”老孙就会让他赶紧送过来,怕时间耽误长了栽不活。</p><p class="ql-block"> 刘波一直想报答一下老孙。一次,刘波在老家山上发现了一株野生木本植物,花期已过,不认识,立刻拍照用微信发给老孙看。老孙很快回复说:“照山白!”刘波问:“你要不要?我带了工具。”老孙回话说:“你一定要全须全尾地给我带回来。”刘波正要动手,电话响了,刘波接了。老孙在电话里说:“不要动它,让它在原地等我们吧。山上风景比我的小花园好,待明年春暖花开,我们一起春游,上山赏花,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刘波下山时,老孙又给他发来微信:“照山白,杜鹃的一种,多生于背阴的山岩下,生命力强,耐干旱、耐寒、耐瘠薄,枝条较细,花小色白,具有药用价值,枝叶也可入药,有祛风通络、调经止痛、化痰止咳之效。开花的时候,花朵虽小,却仿佛能照亮灰暗的山崖……”</p><p class="ql-block"> 刘波是诗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孙所说的“照山白”的话外音。写作与读书,就是在心里“点灯”。刘波想,如果老孙就是一株照山白,他自己愿意做另外一株。刘波决定,,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自己从泥沼中救出来,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