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

高山流水

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横冲直撞，像一群被按了快进键的广场舞大妈，连墙角的绿萝都蜷着叶子装死。我躺在转运床上数天花板瓷砖，第三十六块边缘有块黄渍，像煎糊的荷包蛋——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三次如此细致地观察天花板，前两次分别是小学被罚站和失恋后躺尸。隔壁大爷鼾声如雷，护工老张叼着牙签点评：“这是麻醉科主任的杰作，打呼噜的进了手术室都老实！”话音刚落，大爷的鼾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的收音机，只留下老张尴尬地转着牙签，嘟囔着“这老小子，还会配合气氛”。

母亲攥着佛珠冲进更衣区时，活像只炸毛的橘猫。护士长拦她的架势堪比地铁安检员截获可疑液体，可这位资深佛学爱好者早有准备——她突然从碎花布袋里摸出个油纸包，神秘程度不亚于特务接头：“上手术台前含片西洋参！你大舅肺癌开刀那会儿……”话音未落，表姐踩着十厘米细高跟杀到，鞋跟叩击地面的节奏堪比《命运交响曲》前奏：“现在讲究科学！我刚查了PubMed，术前八小时禁食！”两人推搡间，油纸包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西洋参片如天女散花般蹦跳着钻进护士站的电脑主机。值班护士小吴淡定地抽出键盘，抖落两片参须：“第28台手术家属投喂记录达成。”母亲还不罢休，嘴里念叨着“佛祖保佑”，伸手就要去掏主机，吓得小吴急忙护住设备，喊道：“阿姨，这可是医院的‘大脑’，您的西洋参再塞进去，它就要罢工啦！”

手术室门开合的瞬间，我看见父亲在消防栓玻璃上整理领带。这个在菜市场砍价能省五毛就高唱《好日子》的男人，此刻正把蓝条纹病号服当阿玛尼西装熨烫——他坚持认为竖条纹显瘦，殊不知自己绷紧的肚腩把布料撑成了波浪线。主刀医生被他追着问“微创是不是像修手表”，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您看这个动画演示，和您上周修拖拉机变速箱原理差不多。”父亲盯着医生胸牌上粘着的饭粒出神，那粒米饭在他眼中恐怕已化作手术风险告知书上颤抖的逗号。医生见状，尴尬地用手指蹭了蹭胸牌，笑道：“早上太匆忙，还没来得及清理‘勋章’。”父亲却一本正经地说：“医生，这手术可千万不能像这饭粒一样‘掉链子’啊！”

更衣室里，器械护士小王哼着跑调的《孤勇者》拆包装，手术衣在她手中舒展如白鹤亮翅，橡胶手套“啪”地弹开时惊飞窗台上偷窥的麻雀。麻醉师老陈往我手臂贴电极片时嘀咕：“上次有个小伙非说监护仪绿光是奥特曼能量灯，硬要摆发射光线的pose。”他腕间的小猪佩奇纹身随动作起伏，在无影灯下泛着诡异的蓝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女儿用可洗彩笔画的“护身符”。老陈边操作边和我闲聊：“小伙子，别紧张，就当睡一觉，梦里说不定能遇见真的奥特曼。”我忍不住笑了：“那希望奥特曼能帮我打跑身体里的‘小怪兽’。”

当转运床碾过感应门，我忽然想起今晨窗台上结网的蜘蛛。那小家伙把八条腿蜷成问号，在晨光里摇晃着审阅我的遗嘱——其实不过是藏在枕头下的日记本，潦草写着“若只能活两年就去乡下养鸭”。此刻幻觉中的鸭群正扑棱翅膀，羽绒粘在监护仪跳动的曲线上，某只叛逆的柯尔鸭甚至试图啄食心电图峰值。巡回护士塞来的加热生理盐水袋捂在手心，37℃的暖意顺着静脉爬上眉梢，让我想起大学失恋时宿管阿姨偷偷塞的烤红薯。护士笑着说：“这可是我们的‘温暖魔法袋’，能驱散所有紧张。”

隔壁手术间传来电刀嗡鸣，像盛夏的蝉突然集体失声。麻醉面罩扣下的刹那，我数着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想起实习时见过的魔幻场景：家属在等候区用咖啡渣占卜吉凶，医生在更衣室对着镜子练习“一切顺利”的安抚性微笑，保洁阿姨擦地时总绕开某块陈年血渍——原来众生皆在手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笨拙地缝补着生命的窟窿。主刀医生的金丝眼镜闪过冷光，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她胸牌反光里的画面：母亲正蹲在走廊角落，把西洋参片一粒粒捡回油纸包，表姐的高跟鞋跟卡在地砖缝里，急得直跺脚，父亲用领带反复擦拭消防栓玻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把所有不安都擦去。而我，即将在这充满荒诞与温情的氛围中，开启与命运的这场特殊“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