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酉岩探秘》

子君先生

《二酉岩探秘》

——（子 君）

邑东十二里，土桥之野，有峰孤峙如柱，名曰天柱。其阴有洞，藏于榛莽之间，乡人谓之“二酉岩”。余幼闻父老相告，言此岩每至暮夜，辄有磷火明灭，若人泣号，曾有人见白影飘忽，遂成禁地，童稚过之，必屏息疾走，唯恐为邪祟所拘。稍长，闻诸塾师，方知此岩乃先民避乱处，岩间有古碑，载明清之际兵燹惨状，然传闻多诞，虚实莫辨，心下常存探奇之念。

岁在壬寅孟夏，逢全县古碑普查，余随队往探。时方入夏，山径榛莽塞途，野藤如蛇虺盘结，蒿草没顶，露沾衣屦，虫豸声啾啾相和。向导持柴刀前驱，斫荆劈棘，众皆俯身相随，约行一时辰，忽闻涧水鸣琴，抬头见绝壁千仞，如刀削斧劈，苔藓斑驳处，隐隐有青灰色碑体悬空，若仙人悬书于云际，离地数丈，无径可攀。同行者架长镜，调焦移轴，俄而碑文字迹渐显，虽漫漶难辨，然“红巾”“石达开”“咸丰”等字，赫然在目，众人皆屏息相视，知此中必藏惊天旧事。

归后细研碑文，乃知桂邑自明季以降，屡遭兵祸：道光间粤匪劫掠，咸丰年寇氛更炽，石达开率数十万贼众，破闽赣，犯湘南，桂阳城池两陷，百姓流离，十室九空。碑中记家叔养贤、家兄德昭见民生涂炭，遂率乡邻于岩间筑城凿室，搬粮储械。当是时也，贼众如潮，岩中老少四百人，凭险固守，而他处岩寨以无备遭焚，唯此岩独存。碑文所述，多为乡绅率民自保之事，字里行间，犹见刀光剑影、啼饥号寒之景。

摩挲拓片，忽念昔年禁地，今成史镜。想当日先民负粮携幼，攀藤附葛，于绝壁之上筑此堡垒，该是何等艰辛？碑中“二十五家均凑均派”“未受伊等批价银两”数语，可见乱世中乡邻相恤之情；而“贼虽有亿万之众，皆不敢妄为窥伺”，又显地利之险、人心之固。今者岩碑虽蚀，苔痕如泪，然每一字皆如刀刻，记取先民血火余生之痛。

立乎今之世，回望往岁：山风过野，蒿莱翻涌若千军驰骤，岩窦寂然，若岁月凝眸。向者所谓“鬼域”之说，原是兵燹所遗集体记忆，化而为后世敬畏之铭、警世之钟。二酉岩非复童稚怖畏之禁地，实乃嵌于时光之碑碣，默默诉说太平之难——当吾辈安处钢筋之庐时，不可忘昔者攀绝壁、筑岩寨之人，以血肉之躯、智巧之思，于绝境中辟得生机一线。

暮云染山，复眺天柱，岩碑渐没于苍烟，唯松涛谡谡，如诵先民坚韧之章、苍凉之曲。此去流年，愿荒烟蔓草间之遗迹，永续有人寻访，长记那些于历史隙罅中挣扎求生之魂灵：曾刻恐惧于碑石，筑希望于岩阿。

《修二酉岩记》（原文）

桂邑自唐宋以前，其间成败利钝之故，俱不可得而稽矣。迄乎有明，暨我朝定鼎之初，红巾之贼及邻境之匪之逼我桂阳者，载在县志，班班可考。迨康熙临御之四十余年，深仁厚德，贼匪由是敛迹，至今百有五十年，可谓久安长治矣。

乃承平日久，贼氛四起。前道光二十五、六年，粤匪结党数百，劫掠下湾，复劫掠南村，摇我边疆，深为可恶。而萌孽未剪，蔓草难图。岁在咸丰二年，有郴城土匪匿入城内，深夜州宪忽遭毒手。事隔两月，又有广西大股贼匪，由道州、桂阳州陷郴州，复由郴州、永兴、安仁等处至长沙，困城四月，直至湖北、江南，破金陵。

及咸丰五年正月十有四日，又有广匪七八千人，头裹红巾，由砖头隘而进。我师次于延寿，两军交锋，我师败绩。十六日已刻，城遂陷。有刺史赵朴山领勇二千余名自宜章而来，十八日到磻溪，二十二日小战于磻溪，贼败，即于是日尽退，匿仁化之城口。

噫嘻！当此民生不聊之时，流离迁徙，群叹蹙蹙靡所骋。家叔养贤与家兄德昭，载览县志，遂欣然有修岩之举。于是请石师高筑城池，以防不虞，而老屋、口家岭、口场方各修岩，以为自卫之计。

岁己未（咸丰九年），金陵贼目石达开统贼数十万，路经福建汀洲府、江西南安府，逼近我境。湖南抚台发兵千余至桂防守，我带壮勇同大兵扎热水，桂邑练勇同大兵守集龙。奈存兵单薄，邹不敌楚，竟于正月二十六日两军败北，二十八日陷桂城。幸随来随往西，已破郴、桂、兴、宜，而江右之南安、崇义尚为贼踞，连营五百里，尽为贼巢。该匪自称假道于桂，二月二十三日，贼乃尽退兴、宜，过贼二十余日之久，淫杀掠掳，实堪痛恨。桂邑人数十分已去其二，我桂自开疆以来，未有若此贼之多而且残者也。

而斯贼之众多，虽统领于石，至其队伍则有长毛、红头之异。长毛虽已暴虐，而红头则更有甚者。石贼则假仁假义，声称为尔百姓复仇，杀红贼于土桥、金山，红贼寡不敌众，即由永丰高原复退江西之崇义，而余孽未殄。三月十六、七日，复由集龙益将仙殿垅至大坪墟，桂邑壮勇数万与贼战于大坪墟，我师大败，该匪亦退避广东之乐昌。

四月十二日，另有金陵分股之贼二三万，由广东韶府至仁化之城口，十三日窜桂阳，住扎一二日，该匪尽退宜章，追石贼。呜呼！数月之久，几几乎民不堪命。

我等素览县志，知岩可卒避，谓在人当不我欺，故于正月二十六日败军而归，爰纠集老屋二村，先将货物粮糗搬运岩中。惜入岩者半，迁徙者半，而刘家岭等村若信若疑，且前且却，均各纷纷逃遁，几经风雨饥寒之苦，甚且财破人掳者不可胜言。我辈在岩者，老少不过四百人，贼虽有亿万之众，皆不敢妄为窥伺。其县中如青龙寨、涧布岩、麻田开山、山口等岩，被贼焚毁者，皆袖手旁观，任贼所为而不知自救者也。

贼退后，诸伯叔兄弟然后知岩可避乱，老城外合村复修外城，我二十五家复修岩腰一带，用费者有五百金，皆二十五家均凑均派，日后世际升平，此岩腰一带皆为二十五家子孙永远管业，他人不得争论。至寨顶之城，我族亦凑金共筑，而李姓、卢姓及上湾等处均求我族之寨，借一避难之所，并未受伊等批价银两。若夫老岩内城、外城，我二十五家又各有名分号舍焉。

爰将时势始末及修岩始末，以勒于上，永垂不朽云。

邑增生候选训导广□教谕 何事仁 谨撰

邑庠生 何鹿苹 谨书

《修二酉岩记》（译文）

桂阳地区在唐宋以前的历史中，那些成功与失败、顺利与挫折的往事，都已无法考证。到了明朝，以及我朝（清朝）刚建立的时候，逼近桂阳的红巾贼寇和邻境匪帮，县志中都有记载，清清楚楚可以查考。直到康熙皇帝在位四十多年时，由于朝廷的深仁厚德，贼匪因此收敛行迹，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年，可以说是长期安定太平了。

然而太平日子过久了，贼寇之乱又四处兴起。道光二十五、二十六年，广东的匪寇聚集数百人，劫掠下湾，又劫掠南村，动摇边疆，十分可恶。但祸根未除，匪患难以彻底解决。咸丰二年，郴州城的土匪潜入城内，深夜杀害了州官。时隔两月，又有广西的大股贼匪，从道州、桂阳州攻陷郴州，再经郴州、永兴、安仁等地打到长沙，围困城池四个月，直至湖北、江南，攻破金陵。

咸丰五年正月十四日，又有广东匪寇七八千人，头裹红巾，从砖头隘进军。我军驻扎在延寿，两军交战，我军战败。十六日巳时，城池沦陷。刺史赵朴山率领两千多名勇士从宜章赶来，十八日到达磻溪，二十二日在磻溪小战，贼寇战败，当天全部撤退，躲藏到仁化的城口。

唉！在这民生艰难的时刻，百姓流离失所，纷纷哀叹无处可逃。我的叔叔养贤和兄长德昭，阅读县志后，欣然决定修建岩寨。于是请来石匠高筑城池，以防不测，而老屋、刘家岭、口场等地也各自修建岩寨，作为自卫之计。

咸丰九年（己未年），金陵贼首石达开率领数十万贼兵，途经福建汀洲府、江西南安府，逼近我境。湖南巡抚派兵千余人到桂阳防守，我带领壮勇与大军驻扎在热水，桂阳的团练勇士与大军驻守集龙。无奈兵力单薄，寡不敌众，正月二十六日两军战败，二十八日桂阳城沦陷。幸好贼军流动西进，已攻破郴州、桂阳、兴宁、宜章，而江西的南安、崇义仍被贼寇占据，连营五百里，全成了贼巢。贼寇自称借道桂阳，二月二十三日，才从兴宁、宜章退尽，贼军过境二十多天，烧杀抢掠，令人痛恨至极。桂阳人口十分之二三已遭劫难，自桂阳建城以来，从未见过如此众多且残暴的贼寇。

这些贼寇虽由石达开统领，但队伍中有“长毛”“红头”之分。长毛已很暴虐，红头更甚。石达开假仁假义，声称要为百姓复仇，在土桥、金山攻打红头贼，红头贼寡不敌众，从永丰高原退到江西崇义，但余党未灭。三月十六、十七日，贼寇又从集龙经仙殿垅到坪墟，桂阳数万壮勇与贼军在坪墟交战，我军大败，贼寇退往广东乐昌。

四月十二日，另有金陵分兵两三万，从广东韶州到仁化城口，十三日窜入桂阳，驻扎一两天后，全部退往宜章追击石达开。唉！数月之间，百姓几乎无法生存。

我们早就阅读县志，知道岩寨可以紧急避难，认为古人不会欺骗我们，于是在正月二十六日战败后，召集老屋两村百姓，先将货物粮食搬运到岩中。可惜一半人进入岩寨，一半人迁徙他处，刘家岭等村百姓将信将疑，犹豫不决，纷纷逃散，历经风雨饥寒之苦，甚至财物被夺、人口被掳的情况数不胜数。我们在岩寨中的老少不过四百人，贼寇虽有万千之众，却不敢轻易窥探。县中如青龙寨、涧布岩、麻田开山、山口等岩寨被贼寇焚毁，都是因为百姓袖手旁观、不知自救。

贼寇退后，父老兄弟才知道岩寨可以避乱，老城外的合村百姓重修外城，我们二十五家重修岩腰一带，花费五百金，均由二十五家分摊，日后太平之时，岩腰一带永远归二十五家子孙管业，他人不得争论。至于寨顶的城池，我族也凑钱共建，李姓、卢姓及上湾等地百姓请求借住避难，我们未收分文。老岩的内城、外城，我们二十五家也各有自己的房舍名分。

于是将时势变迁和修岩经过刻在岩上，使其永垂不朽。

邑增生候选训导广□教谕 何事仁 谨撰

邑庠生 何鹿苹 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