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晨六点,我和妻子像往常一样沿着公园的跑道慢跑。四月的风还带着些微凉意,吹得路傍玉兰新生的叶子沙沙作响。这个时间点的公园是属于晨练者的——打太极的老人、遛狗的中年夫妇、还有一些像我们一样跑步的人。没有人会特别注意长椅上那个蜷缩的身影,若不是我的鞋带突然松开,我们可能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从她身边走过。</p><p class="ql-block"> 系鞋带时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穿着浅灰白色休闲套装,像只疲惫的候鸟般缩在长椅一角。她的头枕着一个米色公文包,两个行李箱直立在长椅旁,轮子上还沾着干涸的泥浆。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她脸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憔悴。</p><p class="ql-block"> 我和妻子放轻脚步走近。女孩睡得很沉,睫毛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她的妆已经花了,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嘴角却奇怪地向上翘着,仿佛在梦中遇见了什么好事。长椅另一端放着半瓶矿泉水和咬了一口的便利店面包,包装纸上印着“特价8元”的红色标签。</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个找工作的孩子。”身后突然响起清洁工阿姨的声音。她拿着长柄夹子,熟练地将不远处的空饮料瓶夹进垃圾袋,“这礼拜是第三个了。都是大清早赶头班地铁去面试,晚上舍不得住旅馆,就在这儿凑合。”</p><p class="ql-block"> 我注意到女孩脚上的白色低跟鞋,右脚的鞋跟已经有些歪斜,鞋尖处磨出了白色的痕迹。她的手机搁在身边,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某招聘网站的页面——“感谢您投递简历,很遗憾该职位已有更合适人选……”。</p><p class="ql-block"> 清洁工阿姨叹了口气:“我闺女去年毕业,也是这样。投了上百份简历,最后去做了房产中介。”她摇摇头,推着垃圾车走远了。</p><p class="ql-block"> 我俩站在原地看着熟睡的女孩。她的呼吸很轻,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公文包拉链没拉严,露出一角简历纸,上面印着“XX大学硕士研究生”的字样。一只麻雀落在长椅的靠背上,歪着头打量这个闯入它领地的人类,又扑棱棱飞走了。</p><p class="ql-block"> 这座城市总是这样,白天车水马龙,夜晚霓虹闪烁。高档写字楼里灯火通明,落地窗前西装革履的精英们端着咖啡讨论着千万级的项目;而在地下通道、24小时快餐店和公园长椅上,蜷缩着无数像这个女孩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拖着行李箱从一场面试奔赴另一场面试,把自尊和简历一起递出去,然后收获程式化的拒绝。</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上周在人才市场看到的场景。早上七点,门口已经排起数百米的长队。保安拿着喇叭喊:“本科以下的别排了!今天只招985、211!”队伍中有人默默离开,更多人只是把手中的简历攥得更紧了些。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蹲在墙角修改简历,把“专科”改成了“本科在读”,又在工作经验那栏添了几行字。</p><p class="ql-block"> 女孩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往公文包方向蹭了蹭。她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最后一点电量耗尽了。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白痕,像是刚摘下戒指不久。也许是为了面试?也许是不想让用人单位担心婚育问题?又或许只是把最后值钱的东西当了交房租?</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一群穿着运动服的中年妇女开始跳广场舞,《最炫民族风》的旋律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女孩被吵醒了,她猛地坐起来,第一反应是看时间,然后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她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从包里掏出化妆镜,在看到自己花掉的妆容时肩膀明显垮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需要湿巾吗?”我妻子递过去一包未开封的纸巾。</p><p class="ql-block"> 她愣了一下,接过纸巾时我看到她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甲油已经斑驳。“谢谢。”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清亮,“我是不是……睡相很难看?”</p><p class="ql-block"> “没有,只是……”我妻子指了指她的嘴角,“妆有点花了。”</p><p class="ql-block"> 女孩慌忙用湿巾擦拭脸颊,突然停下动作:“现在几点了?”</p><p class="ql-block"> “六点二十。”</p><p class="ql-block"> “还好还好……”她长舒一口气,“我九点在正义路有面试。”说着开始翻找手机,发现没电后懊恼地拍了拍额头。</p><p class="ql-block"> 我借给她充电宝。手机开机后,连续跳出十几条微信通知。她只看了一眼就锁上屏幕,转而检查公文包里的资料。我看到她把一沓简历分成三份,最上面那份用回形针别着证书复印件,中间那份只有简历,最下面那叠纸角已经卷边。</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什么公司?”我问。</p><p class="ql-block"> “一家外资银行的管培生。”她苦笑着摇头,“其实希望不大,但猎头说可以去碰碰运气。”她说着从行李箱侧袋掏出梳子,突然动作一顿,“我昨天……被前公司辞退了。劳动合同到期不续签,说我们部门效益不好。”</p><p class="ql-block">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照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她告诉我们她叫林小雨,去年硕士毕业,已经换了三份工作。第一家公司试用期结束前以“不符合岗位要求”为由辞退了她;第二家创业公司三个月后就倒闭了;最近这份工作干了五个月,昨天突然接到不续签的通知。</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知道真正原因。”她压低声音,“上个月体检,人力资源的问我是不是准备要孩子……”她没再说下去,转而整理起衣服,“没关系,我还年轻,总能找到工作的。”</p><p class="ql-block"> 公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一个穿瑜伽裤的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车里双胞胎正在抢一个磨牙饼干。林小雨望着他们出神,突然说:“我妈昨天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带男朋友回家。她不知道我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哪敢谈恋爱。”</p><p class="ql-block"> 她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折叠整齐的衬衫和一套洗漱用品。在公园洗手间简单梳洗后,她像变魔术一样把自己重新收拾成了光鲜亮丽的求职者。只有眼里的红血丝和微微发抖的手指泄露了真相。</p><p class="ql-block"> “我要去赶地铁了。”她向我俩道谢,拖着行李箱走向公园出口。晨光中,她的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磨损的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她远去,想起她手机解锁时一闪而过的备忘录界面:“妈,我一切都好,公司准备派我去国外培训……”。</p><p class="ql-block">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无数个林小雨在奔波。他们像候鸟一样在城市森林中寻找落脚之处,带着精心修饰的简历和无法修饰的疲惫。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映出他们匆匆而过的身影,却照不进那些被拒绝的日日夜夜。</p><p class="ql-block"> 跑步打转时,我俩又路过那个长椅。清洁工阿姨正在擦拭椅面,长椅下方躺着一枚小小的蓝色发卡,可能是林小雨匆忙中落下的。妻子捡起来,我发现发卡上印着一行小字:“梦想还是要有的。”</p><p class="ql-block"> 是啊,梦想还是要有的。即使在这个容错率越来越低的时代,在这个三十五岁就被视为“职场老人”的社会,在这些长椅上的夜晚和奔波的白昼之间。妻子小心地把发卡放进口袋,我们想着也许哪天还能遇见那个像候鸟一样的女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