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生 门

独木散人

啊，生 门

文 | 卿青红

一团乱麻。

我连描述失落，都觉得是徒增愁苦。

不想与人倾说，只想独自捱过，反反复复久了，表达欲也逐渐丧失，你让我再同谁讲述心事，无疑是又拋给我生活的一大难题。

我真的厌倦了人世间，一想到等到死才能休止一切，我羡慕极了棺椁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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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觉得自己活腻了。这样的想法不是最近才有的，而是一直。也说不出为什么，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反正每一年都会写封遗书，以便万一哪天我死了，我的孩子不会措不及防。

那天中午在魏源康养医院的图书室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像是把一生的故事都写完了。其实没写完，只是改了结局。

醒来才知是梦。我很怅然。后来慢慢回忆梦中情景，简直以为是上一世的事情。

今朝忽闻前世因，不似身来似梦来。

又让我刹那间喜欢自己的孤寂。

又绕到外面，我刻意选在大家午休的时分逛魏源康养医院内的休闲活动区，哎呀，我在游廊里慢慢走着，以养闲心……把披肩当了裙子裹上，一点一滴数光阴。

没有忧郁症的，如果模仿，就有点做作。没办法，每个人的骨头和脉络都不相同。

从康复科到住院部有一条很短的通道，四周是修茸完好的花丛，头顶是铺开的廊桥，医护和患者都会走那条路。医护赶工，患者入住，患者家属前往探病，哪怕过道上摆放几排休闲椅，中午也鲜少会有人坐在那里。

我就是在那见到他的，一个矮、瘦，身子骨很单薄的老爷爷。他立在路中间，抬头看过道上正在翻修的吊顶，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看停在栏栅上嬉戏的一只鸟儿。

他穿着一身里衣，身边没有人，我怀疑他是不是迷路了，便走过去问他。

他不太想搭理我，神色有些阴沉，自顾自地盯着那只鸟，完全无视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居然冒充远视眼，其实我看书看的都近视了，我视线模糊的很，如果不是我碰面不喊人，谁都不知道我近视那么严重。

我尽量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一点，好吧！那是一只长尾巴的三色杂毛鸟，自己在栏栅上飞着玩，距离我们有些远。

“我要是过去，它会逃跑吗？”老爷子忽然问。

我顿了片刻道：“会吧。”

“那我要是走掉，它会来追我吗？”老爷子的声音是迫不及待的。

我说：“不会，你们之间又没有联系，那是野禽，并非你喂养的家禽。”

老爷子沉默片刻：“那要是有联系呢？”

我没有回答，感觉他的思路不清楚，人是糊涂的。

这时有个奶奶走过来，喊他的名字。我一眼认定是夫妻。

老爷子见到来人，瞬间像点燃的爆仗，张口就骂：你死哪里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你分得清形式吗？

话落还伸手一把将刚近他身毫无防备的奶奶狠狠地推了一下，差点摔倒。又撸起袖子，作势要打人。

有病。我骂他。看不过了，气得瞪眼。

什么形势？形势是个屁。我和他顶嘴。

你别说他，我理解他。身体不好，心里烦燥呢。老奶奶站定身形后，赶紧上去搀扶老爷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我的脸顿时僵住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我聊不下去了。

老奶奶过渡同情自己的伴侣，自然会背负老爷子的苦难深陷自责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看着也是那么脆弱。将老爷子扶到那边坐下后，又蹲在旁边给老爷子捏小腿。

“你是不是没有尽力？”老爷子冷冷地质问。又开始闹脾气。

“不是。”她微弱地申辩，“今天手臂有点麻，没什么力。”我的目光定在了老奶奶的身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可思议的是，老爷子瞪了老奶奶一眼后，气急败坏地对我说：“你再和她来往，我打断你的腿。”

“此话怎讲？”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疑惑那个郁郁沉沉问着“那我要是走掉，它会来追我吗”的老爷子，还能有这样先后截然不同的性格。

多数人因为影视作品对多重人格有误解，觉得那是从一个人格转变为另一个人格，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反应夸张，因为影视作品总需要让这个时刻拖长来达到戏剧性的效果。其实没有，人格的转换，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

比如，这个老爷子方才在转向他妻子的一瞬间。

“反正你再和她来往，我就是要打断你的腿，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就是想趁我不注意把我婆娘拐走。”

我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又觉得挺冤枉的，暗自在心里划掉一个猜测，问老奶奶：“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要来陪护？”

老奶奶就笑笑，神色很温和，顺着我的话说：“他啊，是个好过头的人。”

好过头？那为什么对你那么凶？

我没有问出口。

“每天守着他，就是想让他稳心一点，不胡思乱想，吃好睡好，就还可以在这世上多留几日。”这是老奶奶对老爷子的深情。话里朴素、诚恳，有光芒。

我说：“嗯，我懂。”

只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妻子，对这样一个难缠的老伴保持持久的耐心可不容易。

行。和这种久病的老人，以打断腿来威胁人的老人，你有什么办法？

我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转身挥了挥手说，我先走了，明天我自己打断吧，你别费事了。

“咣当”一声！关上门进了康复科，这几天我不能再见他，怕老人受刺激。暴力是一瞬间的事，承受暴力却是漫长的。我不能给老奶奶找麻烦。

孔子怎么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写到这里，不似往日心情明畅，不能怪罪于消沉天气，因为只是杂念太多，人心浮动。

足可见，走进魏源康养医院，就好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回头看这春日连连，记得史铁生说，整个春天，直至夏天，都是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他用了两个词叫“长风沛雨，艳阳明月”，我很喜欢。

与光同尘。看着窗外葱葱郁郁的一片春，这是四面八方前赴后继的生命力。只要污浊中还有微光隐现，就感觉还能活很久。

故事到这就结束吧，再往下不过烂账一笔，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