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古琴,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中,真是神奇的存在。嵇康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古琴不仅是乐器,乐能化民,而且还载道,载儒释道三家文化之道,故能为众器之王。儒家讲仁,修人道;道家讲道,修天道;佛家讲空,修心道。但仁、道、空三者的本质却是相通的。孔门的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禅宗又言“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可见文字语言的极限性,言语道断,所以道是靠悟的,而古琴,便是悟道的道器之一。</p> <p class="ql-block">古代的读书人,修行人,以琴入静,静中入定,定中得悟。所以儒释道三家思想虽有别,然在琴上却能道合,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一声琴音,接通天地人,融合儒释道。儒家与古琴的亲密关系,溯源久矣。诗三百,随处都能寻觅到古琴的身影。男女相恋时,“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友人来时,“我有嘉宾,鼓瑟鼓琴”;夫妻恩爱时,“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独处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在古老的中国,诗与琴不离不弃,和合婉约,透过《诗经》的文字,仿佛能听到古老的琴音回响。</p> <p class="ql-block">琴是中国文人的至爱,他们用文字表达思想和感情,但在内心和思想深处,有些东西是文字抵达不了的,琴便是最好的载体。古琴是写意的音乐,琴音的沉静旷远,让他们在抚琴时飘飘然有尘外之趣,渺渺然能生道心,内心那些幽微的无以言说的灵思妙觉,在琴声中升起放下,这是非常高级的精神活动。自古以来,知名的文人无不是琴中高手,从孔子、司马相如、蔡邕、嵇康、李白、王维、白居易、韩愈,欧阳修、苏轼,乃至当代的饶宗颐,都与琴是莫逆之交,无论在琴技、琴艺、琴学各方面,都留下各自的文字记载,“君子所常御者,琴最亲密,不离于身”。中国儒家文人是传承文化的一个主要群体,因此留下与琴相关的文字最多,从《诗经》到汉赋、诗词、小说、戏剧,都有琴的影子。这张古朴优雅的琴,与中国文化一样古老神奇,穿越几千年的文字响彻至今。</p> <p class="ql-block">古琴曲中,有大量的曲谱来自于儒家文化题材,如《孔子读易》、《梅花三弄》、《幽兰》、《离骚》、《阳关三叠》……等等,这些曲子无不延续着孔子的音乐精神,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中正而平和,真正体现“乐者,天地之和也”的古典音乐审美。文人在这种琴音中抒发、疗伤、调整、觉悟,世间纵有千般辛酸苦,万般意难平,也终归于平和,在琴音中自我和解。儒家在琴学上的贡献是最丰硕的。蔡邕的《琴操》、嵇康的《琴赋》、桓谭的《琴道》、阮籍的《乐论》、蒋克谦家族四代集成的《琴书大全》、冷谦的《琴声十六法》、徐青山的《溪山琴况》、杨宗稷的《琴学丛书》、饶宗颐的《琴学艺文集》……等等,由一件乐器而形成一套独特的思想体系,众器之中,唯有古琴,历代琴学研究的硕果是任何其它乐器望尘莫及的。与儒家相比,道家的思想与古琴的音乐特质更为接近,道家崇尚虚静、寡欲、无为,古琴的声音虚静旷远,有超逸离尘之韵味,故为道家所钟爱。古琴曲中,以道家思想为主题的曲子比儒家更多,如《渔樵问答》、《平沙落雁》、《列子御风》、《潇湘水云》、《欧鹭忘机》、《颐真》、《水仙操》……等等,修道者心离尘世,身隐山林,抚琴于林泉之下,在抚琴中体悟天人合一的绝妙境界。古人认为,古琴可通三界,道中高人者,在琴声中出入三界也未可知。</p> <p class="ql-block">道家中出了很多古琴名家,川派琴家张孔山,原是四川青城山皇观的道士,他发挥了“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的特点,对《流水》一曲进行大胆加工,使得《流水》大放异彩,名闻天下。最古老的琴曲《碣石调·幽兰》,传自南朝梁、陈间的隐士丘明,既是隐士,必定也是道家中人,能传如此奇异的大曲,必是琴中高手。琴界著名的琴谱《神奇秘谱》的编印者朱权,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为避皇族争权之祸,隐居避世,读书弹琴,用十二年的时间,主持编印了《神奇秘谱》,这是现存最早的古琴谱集,很多经典的琴曲最早都见于《神奇秘谱》,比如《流水》、《梅花三弄》等。朱权号“臞仙”,从这个号可知非尘中人,据说他结交道家天师,研习道典,也是修养极高的道教中人。还有另外一本琴谱《霞外谱琴》的编者金汝砺也是道士,他早年曾向浙派琴家代表徐天民父子学过琴,把徐氏所传15曲编为谱集流传下来。</p> <p class="ql-block">佛家与古琴的关系,古人以“琴禅一味”概而括之。任世间熙攘,妄念纷飞,只需一声琴音,便能狂心顿歇,清凉灌顶。古琴的声音本身就自带禅意,有慧根的修行人闻之随即万缘放下,遁入空境。古琴在佛门中的盛行,当属宋朝时期。北宋宫廷琴师朱文济开创了一个贯穿北宋一百多年的“琴僧系统”,以僧人为主,师徒相传,人才辈出,独领风骚。朱文济的得意门生是京城的慧日大师夷中,夷中又将琴技传给知白和义海,他们都是很有名望的琴僧。欧阳修非常欣赏知白的琴艺,曾以诗赞美他能得夷中的真传。而义海,在琴学上很有独特见解,他提出的“急若繁星不乱,缓若流水不绝”,一直为后世琴人所推崇。后来,义海又传僧人则全,则全再传僧人照旷,他们也都是当时很有地位的琴人。可以说,朱文济开创的琴僧系统,纵贯北宋长达一个半世纪,这是琴史上一段非常独特、奇妙的历史现象。佛门清静离尘,却对古琴如此喜爱,足见古琴与佛法思想的契合度之深,语言文字不可描述的佛道境界,琴却可以音表象。</p> <p class="ql-block">近代的枯木禅师是广陵派的著名琴家,琴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出于好奇,我专门仔细捋了捋他这一脉的师承,结果真被惊讶到:晚清知名古琴家黄勉之是枯木禅师的弟子,他早年想要拜枯木禅师学琴,无耐枯木禅师“非其徒不传”,黄勉之为了学到他的琴艺,特地削发为僧,学成之后又还了俗。然后黄勉之传琴于杨宗稷、叶诗梦、溥侗、贾阔峰等弟子,这几位在民国琴界都是名家,无人不知。其中杨宗稷是公认的一代古琴宗师,于乱世中写下煌煌七十万字的《琴学丛书》,震撼琴界。杨宗稷又传琴于管平湖、李浴星等弟子,管平湖再传琴于郑珉中、许健、王迪等众多弟子,开枝散叶,成为当代琴界的中流砥柱,这只是其中一脉。</p> <p class="ql-block">另外的叶诗梦、溥侗、贾阔峰也传弟子若干,人才辈出。叶诗梦有一位外国弟子:荷兰人高罗佩,他精通中国传统文化,民国时期经常跟琴界的名家(如查阜西、徐元白、裴铁侠等)在一起雅集,高罗佩写过很多琴文,著有琴学论著《琴道》,是学琴人喜爱的琴文读物之一,其书扉页上写着“将本书敬献给我的古琴启蒙恩师叶诗梦”,虽为夷人,作风传统。而贾阔峰有一位弟子:溥雪斋先生,是清朝皇家贵胄,多才多艺,也是北京古琴研究会的第一任会长,查阜西先生是第二任会长。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溥雪斋先生多次被邀请到中南海弹琴,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深厚关切。再捋一下:枯木禅师---黄勉之---杨宗稷、叶诗梦、溥侗、贾阔峰---管平湖、李浴星、高罗佩、溥雪斋---郑珉中、许健、王迪---众多学生。这就是大概的师承脉络,不过有的琴家一生不止一位老师,有的则同时向老师和师爷学琴,另当别论。行文至此,似乎扯远了,但这些琴界的知名人物,如果溯源而上,他们都来自同一位琴门祖师,便是佛门琴僧枯木禅师!!!禅师还留下一本《枯木禅琴谱》。可以说,枯木禅师为近现代古琴的传承立下了汗马功劳。</p> <p class="ql-block">还有一位名声在外的佛门琴僧:心越禅师,日本人尊称为东皋禅师。心越禅师原是杭州永福寺的住持,他受琴于庄臻凤,琴友们所熟悉的《梧叶舞秋风》就是庄臻凤的经典作品,也是清代非常有名的琴家。心越禅师后来为避乱东渡日本,他带去了五张琴,还有他师傅的琴学著作《琴学心声》以及一些琴谱,从此在日本授琴为生,开枝散叶。他是日本琴界的祖师爷,其地位是高山仰止的,日本后世的琴人可以说基本都是他的徒子徒孙。</p> <p class="ql-block">体现佛家题材的琴曲中,最著名是《普庵咒》,此曲节奏平稳,听起来很庄严肃穆,令人身心俱静,琴史上有一位出家人竹禅善弹《普庵咒》,查阜西先生写过琴文,认为庐陵彭氏传谱的《普庵咒》就是得自竹禅。溥雪斋先生也善弹《普庵咒》,他曾在中南海怀仁堂弹过《普庵咒》,据资料记载,当时周恩来总理还让他弹奏时可以在琴桌上置上香炉,焚上香。更有意思的是,近现代有两位著名琴家:叶诗梦先生和管平湖先生,他们早年都曾拜儒释道三家的老师学琴。叶诗梦的老师包括:俞香甫、道人张鹤和空尘禅师,张鹤是上海玉清观的道士,编印过《琴学入门》一书,该书是很流行的入门琴书,而空尘禅师就是枯木禅师。管平湖的老师包括:黄勉之,叶诗梦、杨时百、悟澄和尚和秦鹤鸣道士。叶诗梦先生和管平湖先生的琴艺博取、融会儒释道三家之长,在琴界是实至名归的大家。</p> <p class="ql-block">古人认为,琴为圣乐,能涵养中和之气,籍以修身理性,返其天真,当以道言,非以艺言。儒释道三家思想在相上虽有别,然其智慧核心是一致的,最终都要回归到心上,以心求道,而琴能以静净心,心净则道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