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 书

春风

春日的午后，太阳慵懒地从窗外斜射进来，在卧室的床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我刚要躺下小憩，手机的消息提示音便响了起来。打开微信，是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工作的同学姬伟发来的消息：“这周六准备到广西宁明、龙州烈士陵园开展祭扫烈士活动，由于此去的烈士家属较多，计划开车去，看看家人谁去，提前做好准备。”

睡意顿时全无。时间过得真快，叔叔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已经四十六年了。

想到周六就要去南疆祭扫，而母亲自从天气转暖后执意回老家住，这次出行便不能如常去看望她。我向单位请了假，提前回老家告知母亲，免得她挂念。

推开老家的门，掀开那熟悉的竹门帘，见母亲正坐在她那把老藤椅上看着电视。藤椅吱呀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不是星期天，今儿咋来了？有事？”母亲疑惑地望着我，眼神里却掩不住欢喜。“你看看，又买这么多菜，上次拿的还没吃完呢。邻居们时不时送些来，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她看着我手中沉甸甸的袋子，不免唠叨几句。

“没事，就是这周六日不能来看您了。准备跟姑姑还有二哥去广西给叔叔扫墓，提前来跟您说一声。”

“你们啥时候去？”母亲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不该贸然提起祭扫的事。

“大概这周六出发。”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母亲颤抖着声音说，“上次你们去，我就想去看看你叔叔的坟，给他烧点纸钱。”母亲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您今年都八十九了，这次是开车去，路上得三四天才能到。况且是县里组织的，四个烈士的家属一起去，一路上大家都得照顾您......”

母亲平时最怕麻烦别人，听到这话便沉默了。她低头摩挲着藤椅扶手，那上面已被岁月磨出了光滑的痕迹。

我赶紧岔开话题：“妈，家里还保存着叔叔的什么东西吗？”

母亲想了想，慢慢起身走向卧室。她打开那个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老式立柜，从深处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这里面都是你叔叔的东西，几十年了，我一直放着。”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叔叔的二等功奖章、一枚小小的印章和几张泛黄的照片。最下面压着一张清单，是叔叔牺牲后清点遗物的记录。纸页已经脆黄，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叔叔的遗书？”母亲问道。

我仔细翻找了一遍：“没有。”

母亲又转身在立柜里摸索。“我藏哪儿了呢？你爸爸看一次哭一次，看一次哭一次，那几年，家里人都绕不过这道坎。我特意把遗书单独藏起来，就是不让你爸爸再看见。”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往事。

放下？叔叔的牺牲，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那是刻在家人们心上永远的伤痕。特别是在万家团圆的节日里，特别是在奶奶还健在的那些年，家中总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霾。这种失去至亲的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切体会，永远无法释怀，只能深埋心底。

“妈，别找了。遗书的内容您还记得吗？”

“那我咋能忘？想起来都难受！”母亲停顿了片刻，“遗书很短，你奶奶不识字，你爸一直瞒着她。”

“上面写了什么？”

“当亲人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能在爹娘面前尽孝......”母亲的声音颤抖着，“自古忠孝难两全......爹身体不好，能瞒多久就多久，娘不要过度悲伤，心很乱，就写这些了，亲人保重，请哥哥和妹妹替我尽孝吧！”

听着母亲回忆的叙述，我的眼眶早已湿润。叔叔哪里知道，在他牺牲后，爷爷从家人们强颜欢笑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异常，不久便因伤心过度，带着难以愈合的伤痛离开了人世。奶奶活到一百零三岁，临终前，她的目光仍在家人们脸上逡巡，想必还在寻找她最小的儿子的身影。

四十六年过去了，家人们何曾忘记长眠在南疆的亲人？

前往南疆的路上，我在微信群里看到了叔叔的战友安秀柱发的视频，是参战老兵到烈士陵园祭扫的画面。在翻看另一个视频中，我无意间看到了叔叔的战友烈士牛智强的遗书：

“妈妈、哥嫂、姐姐：你们好!部队马上要开赴前线了。写下这封信，放进了大哥给我买的那个提包里。一件棉衣给妈穿，棉裤给二哥留着，一双新的解放鞋（鞋里有25元）给大哥大嫂留着，我穿一双旧的就中了。一件的确良军上衣给三哥留着，姐呀，你别伤心，弟没有东西给你了。我当兵时间太短，发的衣服少。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牺牲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哥嫂、姐，我走了。咱爸死的早，妈吃苦太多，千万别让她伤心，咱妈就交给你们了。听老兵说，战士如果牺牲，国家会补给500元。这500元钱妈留100，大哥100，二哥100，三哥100，姐100，就写这些了，妈，昨晚我睡不着。自个到山上向着北方咱家的方向跪下给您叩了十八个头。我今年十八岁，一年磕一个头，报娘的养育之恩。别的，儿实在写不下去了。儿跪，再叩头。”

看着视频里牛智强叔叔的遗书，眼泪已模糊着双眼，无法控制着流淌。

烈士遗书的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个痛苦的家庭，一段段戛然而止的青春。

平复心情后，我在群里回复安秀柱叔叔：“一路向南，今天由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组织烈士家属到广西宁明、龙州烈士陵园开展祭扫活动。”

“一路向南，顺利平安，带去参战老兵的一份深情与思念！”安秀柱叔叔回复到。

“安叔叔，为了祖国的安宁和富强，南疆的猫耳洞曾留下您们的青春和热血！”

车轮滚滚向南。窗外，2025年的春天格外翠绿，充满生机。而我知道，这份和平与繁荣，是无数像叔叔这样的烈士用鲜血换来的。他们永远留在了十八岁、二十岁的年纪，却让后来的我们得以在和平的阳光下慢慢变老。

陵园里，一排排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像一支永远年轻的军队。我们找到了叔叔的墓碑，拿出事先备好的白毛巾，倒上烈酒，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埃。四十六年过去了，家乡的亲人们没有忘记，与你们并肩作战的战友们没有忘记。

我掏出从家乡带来的泥土，撒在叔叔的墓前。这捧土里，有爷爷奶奶坟前的草籽，有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落叶。愿这故乡的泥土，能稍稍慰藉叔叔那颗永远思乡的心。

墓碑上叔叔的照片已经褪色，但那张年轻的脸庞依然清晰。他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二岁，而我们已经白发染鬓。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叔叔参军前最爱吃奶奶做的韭菜饺子。临行那天，奶奶和母亲特意做了许多，叔叔却只吃了几个就说饱了。现在想来，他哪里是饱了，分明是离开家乡，离开亲人的不舍，喉头哽咽，难以下咽。

祭扫叔叔的同时，二哥拿出从老家带来的酒，撒在叔叔周围一个个墓碑前，“叔叔们，今天尝尝家乡的酒，您们相伴在异乡，家乡亲人也想您们呀。”

我又在一个个墓碑前，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恍惚间，仿佛看见无数年轻的身影从墓碑后走出，他们整装列队，向家乡的方向敬最后一个军礼。

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他们在轻声诉说：别难过，我们在这里很好。你看，木棉花又开了，和当年一样红......

返程的路上，我们特意绕道去了当年叔叔部队驻扎过的村庄。那里如今已是繁华的边贸小镇，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完全看不出战争的痕迹。只有镇子边缘那棵被炮弹削去半边却依然顽强活着的老榕树，还在默默诉说着往事。

回望南疆的青山，夕阳为一座座烈士陵园披上金色的光辉。那些长眠于此的年轻人，用生命守护了这片土地的春天。而今木棉如火，山花烂漫，想必是他们欣慰的笑颜。

那一排排英雄的墓碑，每一个墓碑的下面，都是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在他们视死如归，临上战场之前，都会书写一份悲壮的遗书，这份遗书，是留给生者最沉重的礼物。它们不仅记录着烈士们最后的牵挂，更提醒着我们：今日的和平来之不易，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英雄的热血。

返家的车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叔叔穿着整洁的军装，站在老家门口那棵槐树下对我微笑。他的身后，是无数的战友，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如今终于回家了。

醒来时，车正行驶在广西的高速上，远处的南宁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路两边的紫荆花娇艳开放，已是花的海洋。这盛世繁华，正如他们所愿。

贾新社烈士，牺牲时22岁。

乔印明烈士，牺牲时20岁。

汤守信烈士，牺牲时19岁。

朱登峰烈士，牺牲时19岁。

张志洋烈士，牺牲时20岁。

江山无恙，烈士永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