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撷一篮春光，酿成盛夏的诗

清江泛洲

　　酉阳的春天，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酒曲，在武陵山脉的褶皱里悄然发酵。当溶洞垂落的钟乳石渗出第一滴琥珀色的晨露，我便挎着竹篮走进这幅尚未装裱的水墨长卷，试图将散落的春光熬煮成盛夏的诗引。

溶洞窖藏的平仄原浆

　　桃花源的大酉洞中，倒悬的钟乳石群如凝固的编钟阵列。指尖抚过石壁上湿润的褶皱，碳酸钙结晶的棱角竟在掌心刻下微缩的《桃花源记》残章——这是大地用三叠纪海水的咸涩、侏罗纪蕨类的呼吸、第四纪冰川的泪痕，在岩层孔隙中窖藏了亿万年的平仄原浆。

某根形似酒杓的石笋正在承接穹顶渗落的微光，水滴在潭面绽开时，忽然显影出东晋某位樵夫的脸庞。导游说这是喀斯特地貌的光学幻境，我却看见他腰间晃荡的青铜酒壶里，正汩汩涌出陶渊明未曾写尽的诗行。那些悬浮在空中的碳酸盐颗粒，原是韵脚未定的散句，此刻被地心引力牵引着，在石幔间谱成赋格的序章。

梯田层叠的意象苗床

　　花田的千层梯田，在茫茫晨雾中渐渐苏醒，每一阶水镜都倒映着未及梳妆的云鬓。农人赤足踏入春泥的刹那，惊起的涟漪便成了五线谱上游弋的蝌蚪音符。紫云英与油菜花的色块在丘陵间拼接成回文诗，而远处传来的耕牛哞叫，恰好补全了平仄缺失的声部。

白发祭司在田埂点燃艾草，烟柱与云絮的缠绵中，二十四节气正沿着等高线盘旋降落。春分的露水凝在稻秧尖上，折射出七个色阶的绿；清明的细雨被山风梳成竖琴的弦索；谷雨的蛙鸣在蓄水镜面投下环环相扣的韵辙。老妪教我以掌心承接飘落的椿芽，说这是土地写给天空的情书草稿，待盛夏的蝉鸣来誊抄。

桃瘴晕染的诗笺工坊

　　龚滩的桃林正值盛年，枝桠将《诗经》里的"灼灼其华"拗成巴渝方言的弧度。坠江的花瓣并非零落成泥，而是在乌江湍流中褪去胭脂，被纤夫的号子鞣制成半透明的诗笺。我拾起一片对着日光端详，叶脉里竟蜷缩着武陵渔人未唱完的船歌片段。

土家绣娘正在冉家院子晾晒染布，靛蓝的波纹间浮动着桃瓣的残红。她说这是用春日最后的光谱纺线，将惊蛰的雷鸣、春分的蝶影、清明的泪痕统统织进经纬。当暮色漫过马头墙，那些悬垂的布匹忽然泛起磷火般的幽光，显露出历代迁客用骨血书写的羁旅诗。

古树盘结的标点秘库

　　两罾的千年金丝楠木，把自己活成了一部纵横版的方言史诗。褐枝绿叶的古树，盘曲的虬枝间，明清商贾许愿的红绸正在与树脂交融，在树皮上结晶成朱砂批注。抚摸某个形似"兮"字的树瘤时，指尖突然传来战国编钟的震颤——原来巴人巫师将祈雨咒刻进年轮，每圈木纹都是《楚辞》的变体字。

更奇妙的是树洞深处的共生景象：蕨类植物在腐朽的木质部书写甲骨文，萤火虫提着青磷灯笼在校对平仄，而某只松鼠贮藏的松果里，竟爆出半阙李清照颠沛西南时遗落的残词。守林人说这是古树用年轮酿造的意象蜜露，专等有缘人以竹筒承接。

星河倾注的诗酿封坛

　　在菖蒲大草原迎接春的谢幕时，我目睹了时光的蒸馏仪式。银河从啄啄岩的头顶倾泻而下，坠入草甸便化作流动的锡安体长诗。萤火虫群穿梭于诗句的裂隙，将散落的意象串联成押韵的星座。取出竹篮中窖藏的春光标本：钟乳石剥落的碳酸盐晶体、桃瓣鞣制的无字诗笺、梯田水纹拓印的乐谱、古树分泌的树脂墨水。

子夜的山风忽然裹挟着远古酒香袭来，那些沉睡的素材在星辉中开始自主排版。钟乳石的钙质沉淀成诗行的骨架，桃瓣的纤维织就平仄的经络，梯田的波纹转译成跳跃的节奏，树脂的胶质则将所有元素熔铸成有机的整体。当东方既白，草叶上凝结的露珠里，已然悬浮着无数首透明的待刊诗。

此刻方知，酉阳的春光是液态的时光原浆。我们采撷的并非具象的风景，而是女娲抟土造人时混入的灵性残片，是屈子投江前散落的香草精魄，是历代文人墨客在山水间走失的平仄基因。当盛夏的蝉鸣掀开蒸腾的雾幔，那些被春光喂养的诗句，终将在每一道闪电的平仄里，完成向永恒的献祭。所谓盛夏的诗，不过是让万物在时间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