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灯有味（散文）

无边月

清灯有味

文/无边月

图/自拍

暮色漫过商周的宫墙时，《诗经》里“夜未央，庭燎之光”的咏叹，便化作青铜灯台在宗庙穹顶下的千年跫音。兽形灯盏的云雷纹间，火苗明灭不定，映照着龟甲上未干的墨痕与祭祀者肃穆的眉骨，将文明初生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执着，镌刻成永恒的图腾。自那时起，清灯便成了文人精神的栖居之所，摇曳的光晕里，佛性的悲悯、人性的幽微、狼性的锐芒，与水的柔韧、火的炽烈，共同熔铸成华夏文明的精神长卷。

春秋战国的烽烟中，清灯照亮了思想的荒原。孔子困于陈蔡，藜藿不充，却仍在如豆灯火下抚琴授业。颜回捧简诵读时，灯花骤然溅落，在竹简的“仁”字上灼出焦痕，这道痕迹恰似一道思想的闪电，劈开了乱世的迷雾。跳动的火苗里，跃动着“克己复礼”的执着，更燃烧着以火燎原的勇气。庄子于漆园草庐中，借清灯之辉挥毫写下“鹪鹩巢林，不过一枝”，灯影里飘忽的蝴蝶，恰是他超脱物外的佛性写照——在功名利禄的浊流中，为心灵辟出一片澄澈的净土。

魏晋南北朝的月光下，清灯染上了玄谈的清泠。嵇康临刑前，在狱中的清灯下索琴而奏《广陵散》，琴弦震颤间，火光被割裂成万千碎片，恰似他桀骜不驯的狼性在礼教的樊笼中肆意奔突。陶渊明于南山茅檐下，守着一盏油灯，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农耕生活写入诗篇。灯油缓缓流淌，恰似溪水浸润心田，让人顿悟人性本应与自然血脉相连。这两人，一个以锋芒刺破黑暗，一个以宁静守护本心，在清灯的光晕里，演绎着人性的两极。

唐宋星河璀璨，清灯成为文人精神的图腾。杜甫在秋风破屋中，借一盏油灯勾勒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人间炼狱。灯花爆开的脆响，仿佛是他悲愤的叹息，这盏饱含人性温度的灯火，始终在为苍生疾苦而燃烧。苏轼谪居黄州时，于雪堂清灯下悟出“物与我皆无尽也”的禅机，灯火摇曳间，他将佛性的旷达化作“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让生命在苦难中绽放出超然的光华。一忧一乐，一悲一旷，清灯见证着文人在人间烟火与精神超脱间的跋涉。

明清易代的苍茫中，清灯见证了文明的涅槃重生。顾炎武在北方旅舍里，伴着油灯校勘《天下郡国利病书》，跳动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山河舆图上，恍若一把丈量天下的巨尺。这位以“匹夫有责”自勉的学者，用狼性的坚韧守护着文化的火种。曹雪芹在悼红轩中，于清灯冷月下“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将钟鸣鼎食之家的兴衰、芸芸众生的悲欢，熔铸成《红楼梦》中字字泣血的人间百态。一人以笔为剑，一人以文为镜，清灯照亮了他们不同却同样伟大的坚守。

鲁迅在绍兴老屋里，将煤油灯拧至最亮，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与灯芯的噼啪声交织，催生出《狂人日记》里刺向封建礼教的锋利文字。沈从文在湘西吊脚楼的桐油灯下，将沱江的水色月光揉进文字，勾勒出《边城》里翠翠的守望。朱自清在清华园的台灯前，看着月光穿过荷塘，将内心的矛盾与挣扎化作细腻的文字。余秋雨在敦煌莫高窟的洞窟里，借着冷光灯凝视斑驳壁画，在《文化苦旅》中书写文明的沧桑与坚守。他们在各自的清灯下，以不同的方式延续着文化的薪火。

当霓虹将城市切割成发光的碎片，当短视频的闪烁取代了文字的温度，清灯精神却以更隐秘的方式延续。深夜书房里，台灯的光晕在书页间流淌，现代人依然能与千年之前的智者对话；科研工作者在实验室通宵达旦，仪器的指示灯与古人案头的油灯一样，都在为真理而燃烧。清灯不再是具象的火焰，而是一种穿透时空的精神图腾，它提醒着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类对智慧的追寻、对真善美的坚守永远不会熄灭。

而我，无边月，那人总爱在深夜点燃一支白烛。火苗在寂静中轻颤，将泛黄的书页染成暖金。我深知自己的文字与先贤相比，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虽摹得几分灯火的形态，却难觅其神韵；虽捕捉到一丝清辉的轮廓，却未悟其神髓。但每当烛泪垂落，每当字句在光影中浮现，内心总会涌起一种奇妙的共鸣：这微弱的烛光，何尝不是属于我的精神原乡？它让我在喧嚣的尘世中寻得安宁，于字里行间触摸到生命的温度。读到慷慨激昂处，血液会随之沸腾，仿佛能听见狼性的低吼在胸腔震荡；沉浸于哲思妙语时，又会在烛火的明灭间，悟得几分佛性的澄明。

我常常一个人在三正半山寓所清灯下思索生命忧伤的源头，也在叩问灵魂最终的归宿。当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唯有这微弱的火苗在跃动，忽明忽暗地勾勒着思想的轮廓。它时而如泣如诉，低吟着千年文人的孤寂；时而又迸发出炽热的光，照亮那些隐秘的哲思。在清灯的陪伴下，所有的困惑与追寻都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跳动的光影里——原来生命的答案，早已藏在这永恒的明灭之间。

今夜，一灯如豆；今夜，清灯有味。而我仿佛在青灯的明灭间，看见文字和我的影子，一路孤独和陌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