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尘

路过

尘缘……. 临安府的雨，总是下得缠绵。那日，明觉站在断桥之上，望着湖面被雨点打碎的倒影，竟觉得连这湖水也在啜泣。 云音来了，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枝瘦梅。伞下的脸，比梅还要清减几分。向来知道她瘦，却不曾想瘦得这般厉害，两颊凹陷下去，衬得眼睛愈发大了。那双眼睛，此刻正望着明觉。里头盛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真要走了？”明觉问。她点点头，伞沿上的雨水便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她的鞋尖。那是一双青布鞋，已经洗得发白，鞋头上还沾着些泥渍。明觉想起从前她最爱穿绣花鞋，鞋面上总要缀些花样，走起路来像两只蝴蝶在飞。如今这双鞋，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家里给说了亲事。”她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盖过，“是绸缎庄的少东家。”明觉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她父亲是前清的举人，如今虽没了功名，骨子里的傲气却还在。我不过是个教书先生，每月那几块大洋，连她家丫鬟的月钱都不如。这般亲事，原也在情理之中。 湖面上飘着几片残荷，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想起去年夏天，他们曾在这湖边赏荷。她穿一件淡绿衫子，立在荷塘边上，比荷花还要清丽几分。那时她说最喜莲子，明觉便撑船去采，回来时手上被荷梗划了好几道口子。她见了，急得直跺脚，掏出手帕给明觉包扎。那手帕上绣着一对鸳鸯，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几时过门？”明觉问。“下月初八。”她答，眼睛却看着远处的雷峰塔。塔影在雨中模糊了轮廓，像被水洇开的墨迹。雨下得更大了。她的伞太小，遮不住两个人。明觉的半边身子已经湿透，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想着，下月初八，正是他们相识两年的日子。“保重。”明觉终于说。 她忽然抓住明觉的手，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我给你留了东西，”她急促地说，“在庆余堂药铺的掌柜那儿，你去取便是。”明觉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转身走了。油纸伞在雨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长街尽头。 明觉站在原处，看着雨水将她的脚印一个一个抹去，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三日后，明觉去庆余堂取回一个蓝布包袱。里头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垫里缝着一缕青丝。掌柜的说，这是她连夜赶出来的，手指被针扎了好几处。明觉捧着鞋，站在药铺门口，忽然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布鞋虽不如绣花鞋好看，却走得远。”如今这双鞋，终究是要走上与她相反的路了。 雨又下了起来。江南的雨，总是下得让人心碎。 出离…… 世俗的姻缘，总是那么支离破碎，也许，空门才是归宿……。明觉，去了灵隐寺，落发为僧。 世事无常，她那花天酒地习性的夫君，染了重病，不久暴毙，云音终究是落得个孤家寡人，日夜，变得颓废、失落，或许是骨子里的佛性，酝酿了一个念头，便动了出离的心。她，去了法镜庵，削发为尼。 法界….. 灵隐寺的晨钟又响了。这声音穿过冷泉亭，越过飞来峰，在冬日清冽的空气里荡出几道波纹，最后消融在法镜庵的粉墙之外。明觉数着钟声，恰是五十四下。 这数字记得分明，正是她鬓边青丝之数。那年上巳节，在九溪烟树下，曾为她梳发。她的头发真好，握在手里像一匹上等的杭绸，黑得发亮，却又比绸子多了几分生气。用檀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她就数着数儿，数到五十四下时，忽然回头冲明觉一笑。那笑容映着溪水，竟比岸边的桃花还要明媚三分。 如今这青丝，想是早已落尽。法镜庵的老梅今年开得迟，明觉在灵隐寺的山门前，望得见那株梅树的梢头。前日下了雪，梅枝上积了薄薄一层，远看像是开满了白花。不知她在庵中，可曾推开那扇朝北的小窗，也望一望这株老梅？ 明觉初到灵隐寺时，常去冷泉亭坐禅。亭下有泉，其声淙淙，颇似她从前弹奏的《梅花三弄》。她最擅此曲，尤其"寒香"一段，十指在弦上轻拢慢捻，真能把人心都揉碎了。如今这泉水日夜流着，倒比明觉的记性还好，总也不忘旧时音律。 法镜庵的暮鼓响起时，明觉正在大雄宝殿诵经。鼓声隔着山涧传来，闷闷的，像谁在远处叹气。知客僧说，法镜庵新来了位比丘尼，写得一手好字，尤擅《妙法莲华经》。明觉听了心头一跳，想起她从前临摹《灵飞经》的模样，手腕悬着，笔尖在宣纸上轻轻一点，便是一个活脱脱的"永"字。那时她总嫌自己的字太柔，明觉却觉得，柔有柔的好处，好比春风过柳，自有一番动人处。 腊八那日，寺里熬了粥。明觉捧着粗瓷碗，忽然记起她最厌甜食，每逢腊八，总要往粥里添一勺盐。她说这样才不失本味，人生在世，原不该一味求甜。这话如今想来，竟像是谶语。 正月十五，灵隐寺放灯。明觉提着一盏素纸灯笼，站在飞来峰上。对面法镜庵的灯也亮了，星星点点，像是谁把银河剪碎了一块，撒在那方小小的院落里。不知哪一盏是她亲手所放？记得从前元宵，她最爱莲花灯，总要明觉在灯上题字。有一年明觉写了"长相守"，她看了却摇头，说这世上哪有长久的相守？不如写"莫相忘"。而今果然应验，只是这"莫相忘"三字，倒成了最苦的牵挂。 春分前后，寺里的玉兰开了。明觉在树下拾到一片花瓣，洁白如新裁的熟宣，边缘微微卷着，像她从前用来包绣线的纸角。她绣工极好，尤其擅长缠枝莲。有回见她绣到一半，线用完了，便剪下自己袍角的一缕丝线给她续上。她笑说这是"僧衣度绣"，必能成就一段佳话。谁知后来，竟真应了这"僧衣"二字。 清明那日，明觉随众僧去后山扫塔。路过一片竹林，见新笋初发，尖上还带着晨露。这让明觉想起她爱吃腌笃鲜，每年春笋上市时，总要亲自下厨。她切笋的手法极妙，刀锋斜着下去，笋片便如蝉翼般透亮。如今这手艺，想是都用来切斋菜了。 谷雨过后，法镜庵的桃树结了青果。明觉在藏经阁整理典籍，推开窗子，正对着那株桃树。果子尚小，藏在叶间，像一个个未说完的心事。她从前最会腌桃脯，选七分熟的果子，用蜜糖渍了，封在青瓷坛里。到中秋启封时，那滋味甜中带酸，恰似少年情事。 今日又飘起细雨。明觉站在灵隐寺的经幢下，望着法镜庵的方向。雨水顺着经幢上的梵文流下来，在"唵"字上稍作停留，又继续往下淌。这情景让明觉记起她说过的一句话：世间缘分，不过像荷叶上的水珠，聚了又散，终究留不住。 钟声又响了。这次明觉没数，横竖都是五十四下。 法师…… 初遇明觉那年，檐角铜铃正摇落一树棠梨雪。灵隐寺的晨钟总在寅正三刻敲响。我惯常立在藏经阁的滴水檐下，看山岚将飞来峰笼作一团湿润的墨影。 那年暮春，却见个白衣郎君踏着石阶苔痕拾级而上，衣袂沾着半开半萎的辛夷花瓣，像把整个下天竺的春色都披在了肩头。 后来才知他是清河坊明府的嫡孙，单名一个觉字。檀越说他原是临安城最擅点茶的书生，紫笋银毫在他手中能沏出十二重雪浪。 可那日他跪在大雄宝殿的蒲团上，任凭金身佛祖垂目凝视，只将一束青丝落进香炉，灰烬里浮起檀香与龙脑纠缠的烟篆。“求师父赐法号。”他额头抵着青砖，冰裂纹似的日影爬过僧袍褶皱。我分明看见有滴水珠坠在砖缝间，倒映着藻井上千佛垂落的璎珞。 法镜庵的暮鼓总比我们晚半炷香。有时做完晚课立在冷泉亭，能听见对岸木鱼声混着钱塘潮信，把月色敲成零落的玉屑。 那年中秋法会，十方檀越抬着莲花灯过三生石，我在攒动的人影里瞥见个戴帷帽的女子。她腕间银镯撞出清泠声响，恰与明觉腰间的玉禁步同调。 后来才知她叫云音，是清河坊绣庄的针线娘子。檀越说她能用五色丝绣出活生生的莲，连宫里的贵人都要差人求一幅观音像。可那夜她立在药师殿前，任凭月光将影子拉得细长如线香，只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抛进放生池，涟漪里散开胭脂与泪痕交织的纹路。“求师父收留。”她双手捧起剪刀，刃口映着佛前摇曳的灯焰。我分明看见有朵血梅绽在素绢上，洇透了经幡下垂落的流苏。 从此灵隐寺多了个扫落叶的沙弥，法镜庵添了个供灯油的比丘尼。 明觉总在卯初去冷泉汲水，青石板上结着薄霜，像谁遗落的泪痕冻成了冰花。 云音惯常在申正来溪畔浣衣，槌衣声惊起白鹭，翅尖掠过水面时抖落的，不知是晨露还是旧泪。 腊八那日飞雪连天，我随明觉去法镜庵送佛粥。山门前的石阶覆着琉璃世界，忽见云音抱着灯油罐子转出回廊。明觉手中陶钵猛地一晃，桂圆莲子粥泼在雪地上，竟拼出半朵残缺的优昙花纹。云音腕间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滚进雪泥，恰填满那花纹残缺的瓣尖。两寺钟鼓在风雪中同时响起。明觉的僧鞋陷进雪窝三寸，云音的芒鞋印在雪地七步。隔着十丈山涧，他合十的掌纹里藏着半枚未愈的针痕，她低垂的睫毛上凝着几点未化的雪珠。 第二年盂兰盆节，钱塘江潮水倒灌进九里松。明觉奉命去法镜庵修补被冲毁的经幢，回来时袈裟下摆沾着几片竹叶，叶脉里蜿蜒着朱砂抄写的《妙法莲华经》。那夜我见他跪在药师佛前添灯油，琉璃盏中的火焰突然爆出灯花，映得他眼底泛起水光潋滟。“今日在法镜庵后山见着棵菩提树。”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殿外的月光还轻，“枝桠间悬着个褪色的同心结，怕是哪位檀越留下的。” 我望向窗外，法镜庵的灯火在雾霭中明明灭灭。山风送来晚课诵经声，隐约辨得出是《金刚经》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第三年惊蛰，明觉在藏经阁整理《华严经》时昏厥。住持说他尘缘未尽，需去三生石前解劫。那日我搀着他穿过合涧桥，忽见法镜庵的女尼们，捧着杨枝甘露列队而过。云音走在最末，手中铜瓶映着新柳的鹅黄，瓶身水痕蜿蜒如泪。两列僧尼在飞来峰下交错而过时，山间突然落起太阳雨。明觉腕间的菩提子突然散落，云音颈间的佛牌应声而裂。雨丝穿过他们之间三寸的距离，将散落的念珠串成晶莹的帘。我看见云音的僧袍下露出半截旧锦囊，绣的正是当年放生池里那对并蒂莲。 “阿弥陀佛。”明觉忽然微笑，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进衣领，“原来三生石上写的不是姻缘，是因果。” 今夜又值大雪，我提着灯笼去锁天王殿的门。忽见明觉立在庭院中央，肩头积着寸许厚的雪。法镜庵方向飘来几点流萤似的长明灯火，在雪幕中明明灭灭，恍若三十三天天女撒下的曼陀罗花。“师父，可听见钟声？”他忽然开口，呼出的白雾与飞雪纠缠，“法镜庵的晨钟，总比我们晚半炷香。” 我望着雪中渐行渐远的青色僧袍，想起那年他初入山门时，藏经阁前的棠梨开得正盛。如今枝头空留残雪，倒像是把三十年的光阴都凝成了冰……。